第十四章 高宗赵构此花幽独-《柔福帝姬(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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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无暇去细辨她这话的含义,只觉心底愤怒持续蔓延,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已沸腾,刹那间他只想毁灭她,如同毁灭她令他直面的耻辱。他狠命地继续掐她咽喉,她摆首扭身抵抗时衣领微散,露出颈下一片细白的肌肤。这情景奇异地刺激了他,他陡然抓住她衣领,蓦地朝下撕裂,听着那清脆的裂帛声响,他有仿若撕裂她尊严的快意。

    然而随后一垂目,他却震慑于所见的景象,木然站定,停止了所有动作。

    一粒艳红的痣现于她左乳上方,胭脂的色泽,有如映衬其下雪肤的装饰物。

    突现的胭脂痣晃动了时空,多年前的记忆那一页仿佛只是在刚才翻过,他是获权策马入艮岳的皇子,她出现在他似锦前程的初端,若清新晨光般映亮他的眼。

    他牵起她的手,穿行于树影婆娑的林间,阳光斑斓地洒在他们身上,他感觉到所踏的松针在足下低陷,偶尔听见她鞋上的铃铛和着鸟鸣在响。

    万竹苍翠掩映下的萧闲馆,贵妃榻上的她不反对练习式的亲吻,他的唇品取着她肌肤上的香气,她的衣带在不觉间被他解开,直到胭脂痣成为那日缱绻的终点……

    起初的怒意悄然散去,心里只觉酸涩,再看此时柔福,她竟也有了温和神情,静静地与他对视,目中兼有悲哀与怜悯。

    于是,他轻轻揽住她的腰,俯身低首,在事隔十六年后,再次以唇灼热而伤感地烙上她的胭脂痣。

    她没有抗拒,她甚至还搂住他的头,一点一点轻抚他的冠发。但此刻的温柔并没延续多久,他逐渐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指在微微抖动,呼吸声越来越重,心跳的声音也分外清晰。很快他明白她这些异样的反应并非源自情绪的驿动——她一只手掩住了嘴,胸剧烈一颤,像是要呕吐。

    他讶异地站直,尚未来得及看清楚,一股液体已无法控制地自她口中喷出,溅上他的衣襟他的脸。他瞬间愣住,轻触落在面颊上的温热的水珠,低首一看,果然指尖上所沾的是与她唇上一样的殷红的血。

    她足一软,在震惊的他的注视下倒卧于地。他立即弯腰将她抱起,急问:“瑗瑗,你怎么了?”

    柔福闭目不答,浅笑着引袖徐徐拭唇边血痕,但还未拭干净就又有一口鲜血涌出。

    赵构惶惶然转首四顾,忽然发现她适才饮水的茶杯,一把抓起看了看其中残余的可疑液体,依稀窥见了那可怕的答案,急怒之下厉声问柔福:“你喝的是什么?谁给你的?”

    柔福不语,微微摇了摇头,仍闭着眼睛,依偎在他怀中,像是一个困倦了的孩子。

    他猛地将茶杯掷向墙角,砸得粉碎,再以双臂搂紧她,悲伤地将脸贴上她的额,连连唤她:“瑗瑗,瑗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你是我这半生最珍视的人,我怎么可能会杀你!”

    “不……”柔福喘着气,低低地,艰难地对他说,“你最珍视的……不是我……是……华阳花影中的……你……自己……”

    感觉到赵构在听到这话时的瞬间木然,柔福又微微苦笑,继续说:“我所爱的……也不过是……当时的你……我们都错了……九哥……”

    赵构闻之恻然,在她此言带给他的悸动中沉默,须臾,才想起扬声唤内侍:“来人!快来人!”

    柔福的手扶上他的肩,“不必了。”她叹了口气,勉力睁开含泪的双眼再看了看他,用尽所有的精神说出最后一句话:“你……用玉佩……杀死宗隽之时,也杀死了……我心中的……九哥。”

    言毕,两行血泪滑过苍白如纸的脸,她的手软软落下,无力再动。

    赵构紧拥着她悲唤数声,见她再无反应,茫然无措地双手将她抱起欲出去,目中的泪水令前路模糊,他踉踉跄跄地走了数步才找到出门的路。

    门外残阳如血,西风叹息着穿过暮气渐深的宫阙,惊动原本沉寂的老树枝桠,几片落叶稀疏间歇地飞,掠过院内石阶衰草,飘向鳞次栉比的碧瓦红墙。

    临安皇宫建于凤凰山之侧,山中林木蓊如,栖有千万宫鸦,此刻也整阵而入,黑羽纷腾,回旋于天际,映着这萧索天色,散落一层层哀戚鸣声。

    怆然仰首望向哀鸦所蔽的病色残阳,赵构抱着柔福跪倒在殿前阶上。循着鸦羽间透出的金紫光线,他仿佛看到当年艮岳春风中的美好画面隐约重现:粉色的樱花染红了凤池水,花瓣在风中如雪飘落,落樱深处有十四五岁的少女在踢毽,绿春装,小鬟髻,剪水双眸,巧笑倩兮,她扬起毽子,说:“大王与我们一起踢吧。”……

    不觉已泪流满面。瑗瑗,瑗瑗……他搂紧她,再次唤出这个深藏于心的名字。然而她没有答应,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她的魂魄正如水般在他指缝间流逝。终于他闭上眼,在千羽宫鸦哀鸣声中,他清楚地听见自己那段记录了华阳花影的生命在心底轰然碎裂。

    7.梦粱

    柔福死后,韦太后带回的那棺木中的骸骨身份被正式确认为柔福帝姬,赵构将其追封为“和国长公主”,并发丧厚葬。

    绍兴十三年二月,太师秦桧率群臣三上表乞选正中宫。赵构请韦太后降手书立后,韦太后说:“我只知家事,国政要事非我所能干预。你自己拿主意便是了。”

    闰四月己丑,赵构立贵妃吴氏为皇后。制曰:“顾我中宫,久兹虚位。太母轸深远之虑,群臣输悃愊之忠。宜选淑贤,以光册命。”

    吴婴茀入主中宫后待太后更为孝和恭顺,亲自供承太后饮食衣服,将慈宁宫中事料理得无处不妥帖,与太后相处融洽,此后十数年,两人间未曾有一件不快事发生。

    婴茀见赵构提及皇后邢氏时每每悒郁不乐,遂请赵构为其侄吴珣、吴琚赐婚邢氏后族二女,“以慰帝心”,吴氏族人相继加官晋爵,显贵一时。

    赵构待婴茀不薄,凡她所请也大多应承,但自立后之后即广纳妃嫔,选的多为通文墨、晓音律的年轻美女,闲暇时便去品鉴她们才艺,与婴茀相处的时间日渐稀少。

    一如往常,婴茀全无妒色,甚至还于绍兴十九年,亲选一名叫玉奴的吴氏族女献与赵构。赵构先封玉奴为新兴郡夫人,后进为才人,但对她了无兴趣,数年后命其出宫归本家。

    诸妃妾中,赵构最宠爱者有两人,刘贵妃与刘婉仪,宫中人分别称之为大刘娘子与小刘娘子。

    刘贵妃有一双纤足,穿着绣鞋形如新月,纤巧可爱。赵构待其优渥,刘贵妃恃宠骄侈,曾在盛夏以水晶装饰脚踏,那日娇慵地斜靠于床上,双足莲鞋精美,闲点脚踏上水晶,满心以为赵构见此情形必会倍加爱悦,岂料赵构入内一见,脸微微一沉,冷眼看她,道:“这是脚踏么?取来做枕头。”

    他语调只是淡然,也没有许多怒色,却已把刘贵妃惊出一层冷汗,立即悻悻地撤去脚踏,此后再也不敢做此等暴殄天物之事。

    刘婉仪则生得娇俏可人,性情又活泼,能歌善舞,且抚琴吹笙技艺双绝,故此赵构尤为眷顾。刘婉仪亦不安分,恃恩招权,曾遣人命广州蕃商献明珠香药给她,暗许以官爵。舶官林孝泽得知后禀告赵构,赵构当即诏止蕃商进献。回宫斥责刘婉仪,而刘婉仪颇不以为然,牵赵构袖娇嗔告罪,赵构心一软,也就不忍苛责于她。

    绍兴三十一年,刘锜都统镇江之师,听说金人将叛盟,有意渡江攻宋,遂屡次请求对金用兵,赵构不许,刘锜仍申请不已。王继先等人坚持和议,称用兵恐误大计,王更暗示赵构应诛杀刘锜:“如今边鄙本无事,只是有一些好战的军官,喜于用兵,欲图邀功请赏。若斩其中一二人,则和议可以稳固如初。”赵构不悦,一语回之:“你是要我斩了刘锜?”王继先便不敢再多言。

    此后赵构在刘婉仪处进膳,因心忧边鄙事,久久不举箸。刘婉仪觉得奇怪,便命内侍去打听官家因何烦恼,很快探知刘锜主战之事与王继先之言。翌日见赵构依然深锁愁眉,刘婉仪便也轻叹一声,作善解人意状,说:“刘锜妄传边事,教官家烦恼。”

    赵构闻言抬目,瞥她一眼,不动声色地问:“哦?这事小刘娘子可有良策?”

    刘婉仪见赵构征询自己意见,很是欣喜,只求宽解帝意,连连说朝廷应坚持和议,刘锜主战出于一己私利,不如斩之,所言大抵与王继先的话相似。

    赵构冷面听她说完,才扬手掀翻满桌酒菜,指着她怒问:“你不过是妇人女子,如何得知军政要事?必有人教你欺我!”

    刘婉仪从未见他如此盛怒,跪下请罪,颤栗着吞吞吐吐地道出原委。赵构越发恼怒,将她斥出,赐第别居,永不再召见。并连坐王继先,贬其福州居住,停子孙官。

    韦太后的侍婢杨氏未活到南归后次年元旦。绍兴十二年岁末,杨氏年满六十,韦太后在慈宁宫为其庆生辰,赵构亦赐御酒一壶及金帛若干相贺。杨氏谢恩领受,欣然饮下御酒后当夜便无疾而终,“含笑九泉”。

    赵构此后向太后宫人下旨道:“为太后寿考康宁计,今后慈宁宫中大小事均直接禀告朕,勿与太后商议,以免太后烦心。”

    杨氏既死,韦太后的生活顿时归于沉寂。终日身着素袍独守青灯古佛,不苟言笑,只念佛诵经。虽赵构常命人供进财帛于太后宫,她亦无心去用,节俭度日,所得财帛大多闲置于库中。也极少与宫中人往来,唯准婴茀每日入省。婴茀顺适其意,曾亲手绘一卷《古列女图》,将太后容貌绘于其中,又取《诗序》之义,为太后佛堂匾额题字“贤志”。

    绍兴二十六年十月,尚书右仆射万俟禼上《皇太后回銮事实》。臣下呈书于太后时亦选取大批礼物一并奉上,韦太后悉数退出不受,赵构遂向群臣大赞太后俭德,道:“宫中用不上这许多礼物。皇太后今年七十七岁,而康健如五六十岁,皆因德行感天之故。这等福泽自古帝后都未尝有。”

    韦太后每年生辰赵构都会为她隆重庆祝,并不忘同时宣扬她的年岁高寿。凡见过太后的人都讶异于她远比年龄年轻的容貌,随即不免对她的德行福泽又有一番感慨称颂。

    太后身体也一直较为康健,只是眼睛越来越不好,视物日益模糊,到后来完全失明。见御医对太后目疾束手无策,赵构便在国中遍寻良医。绍兴二十八年,临安守张偁推荐一位善风鉴之术的蜀地道士为太后治病。赵构召其问如何医治,道士答道:“心无为则身安,人主无为则天下治。”赵构听后若有所悟,引他入慈宁宫为太后用其术。道士以金针一挑,太后左翳脱落,左眼复明。太后大喜,再请医治右目,道士却道:“太后以一目视物已足够,另一目就用来存誓吧。”赵构厚赏道士财物,道士一无所受,辞谢而去。

    韦太后眼明心静的日子亦未过多久,绍兴二十九年九月庚子,皇太后韦氏手持一串佛珠崩于慈宁宫寝殿。

    太后在世时,一直希望赵构能有亲生皇子继承皇位,故始终不允许赵构正式确立养子皇子身份,更不愿他立养子为储。而在赵瑗与赵璩二子中,她也更喜欢璩,对赵构更为中意的瑗毫无援立意。

    绍兴十五年二月,在韦太后与吴后的促进,及与赵瑗不和的秦桧怂恿下,赵构加封赵璩为检校少保,晋封恩平郡王,出宫外居。一时璩与瑗并为郡王,地位平等,诸臣私下称之为“东西府”。

    绍兴二十五年十月,秦桧病重。他与家人及党羽商议,决定封锁消息,企图由其子秦熺代其继续把持朝政。赵瑗闻讯立即禀告赵构,于是赵构亲赴秦家,以探病为名验其虚实。秦桧不发一言,唯涕泪交流。秦熺奏问代居宰相为谁,赵构答:“此事非卿所应预闻。”随后拂袖出室,乘辇还宫,当晚便召权兵部侍郎兼权直学士院沈虚中草拟秦桧父子致仕制(即因年老解官的手续文书)。秦桧见阴谋不成,忧惧不已,于失望中咽气离世。

    经此一事,赵构更为赏识赵瑗,也更着意考验。赵瑗不喜声色,郡王府中姬妾寥寥。某日赵构召赵瑗与赵璩入宫,赐他们宫女各十人。未过许久又将这些宫女召回,命人检视,见赐给赵璩的宫女已非处女,而入赵瑗府中的那些尚完璧如初。赵构虽就此未置一词,但心中已有定论。

    太后崩后,赵构有意询问皇后婴茀于立储一事的意见,婴茀微笑答:“普,即‘并日’二字。普安,其天日之表也。”赵构遂一笑,于绍兴三十年二月御笔付三省:普安郡王瑗可立为皇子,更名玮。数日后,晋封皇子为建王。

    绍兴三十二年五月甲子,诏立建王玮为皇太子,更名昚。

    六月丙子,诏皇太子赵昚即皇帝位,是为孝宗。赵构改称太上皇帝,与太上皇后吴氏退居德寿宫。

    8.疏影

    德寿宫原为秦桧府第,后赵昚将其扩建整修,赐名为德寿宫,以供太上皇帝及太上皇后在此颐养天年。其规模之大,建筑景致之精毫不比禁中逊色。因赵构极爱临安湖山之胜,赵昚便于德寿宫内凿大池,引水注入,拟西湖冷泉,并垒石为山,仿飞来峰景象。宫中亭榭星罗棋布,处处植有四时鲜花,御舟沐着花海香风不时在冷泉亭下溶溶池水中划过,汴京故人见了都道此景与昔日艮岳颇有几分神似。

    某年冬季,清波门外御园聚景园内梅花初绽,疏枝缀玉暗香清逸,比往年开得繁盛,故此赵昚特遣人往德寿宫,恭邀太上皇赵构车驾幸聚景园赏花。

    赵构却道:“传语官家,我自德寿宫频频出去,不仅要多耗费用,且又须劳动许多人。我这后园亦有几株好花,不若请官家今夜过来闲看。”

    赵昚应邀,于晚膳后乘车舆前往德寿宫。入了宫门,内侍报说太上皇在梅坡对面的冷泉堂小憩,赵昚遂直往冷泉堂。远远地便看见赵构半躺于堂前檐下,就着榻中皮裘被褥小寐。赵昚不知他是否已睡着,怕惊醒了他,悄然走近,默不作声地侍立于一侧,静待他自己醒来。

    今夜月色甚好,不须点亮多少宫灯,也能看清对面梅海凝云的盛景。德寿宫中所植的多为古梅,相较聚景园之花,胜在横斜疏瘦有雅韵,且芬芳含蓄,香在无寻处。堂边石桥亭内有名妙龄宫姬,伴着身后乐伎所奏笛声,于这暗香隐约中曼声浅唱着一支曲子。想是承了太上皇之命,一曲歌罢她又反复再唱,唱的也都只是同一支曲。

    凝神聆听,赵昚辨出她唱的是一阕咏梅词:“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细思词中意,越想越黯然,渐渐又觉有几分酸涩,一时间也怔住,沉默地听下去。

    宫姬又歌一遍后,赵构徐徐睁开了双目,侧首看赵昚,微笑道:“你来了。”待赵昚礼毕,他起身迈步引赵昚走至石桥亭内,一指坡上古梅,道:“今年这里的苔梅开得好,官家看看吧。”

    赵昚望去,但见坡上苔梅花开如玉,苔须垂于枝间,长数寸至尺余,晚风间歇起,绿丝随之飘飖,的确很美观。

    赵构又解释道:“德寿宫中的苔梅有两种:一种出自宜兴张公洞,苔藓甚厚,花极香;一种出自绍兴一带,苔如绿丝,长约尺许。今岁二种同时开花,你不可不少留一观。”

    赵昚欠身答应,正欲开口赞这苔梅,抬首那一瞬却发现赵构的目光其实并未落在苔梅上。赵昚顺着他眼神寻去,见他注视的其实是自禁中移植而来的绿萼、千叶、玉蕊、檀心等几株腊梅。

    初时,赵昚一直不明白何以赵构会如此钟爱这几株花树。那原本是植于内宫梅园的,赵构移居德寿宫前夕深夜特意命人将这些花树挖出,且掘地三尺,连带着其下厚厚的泥块也要一并移往德寿宫。赵昚曾劝说:“德寿宫中梅花、腊梅甚多,株株都好过这些,必能惬父皇圣意。如今移宫中的过去倒颇费周折,不若还留在这里吧。”而赵构并未改变主意,仍坚持将腊梅移了去。

    此刻赵构目中有少见的苍凉之意,立于月下烟波上,口中说着不相干的苔梅,眼神却辗转流连于旧宫古梅间,那怅然若失的神态赵昚陌生又熟悉,依稀记得,多年之前也曾见过的,当父皇凝视某人身影的时候。

    笛音又起,吹的依然是适才的曲子。和着宫姬歌声,心底的那身影渐趋明晰,像是随腊梅暗香飘近,悄无痕迹地融入这新词意境里。

    悚然一惊,赵昚顿时明了,那禁中花树的血脉里暗流着怎样的秘密。

    9.金瓯

    孝宗淳熙九年八月十五日,赵昚驾过德寿宫朝太上皇。赵构留其于至乐堂一同进早膳,再命小内侍进彩竿垂钓消遣,父子二人言谈甚欢,赵构建议道:“今日中秋,天气清朗,夜间必有好月色,不如留下赏月后再归。”

    赵昚自然恭领圣旨,随赵构乘车同过射厅射弓,又观御马院臣子军士打马球,临龙池看了一阵水傀儡,其后再往香远堂赴晚宴。

    香远堂筑于水边,那龙池大约十余亩,池边风荷正举,皆是千叶白莲。堂内色调清雅,御榻、屏风、酒器等什物都用水晶制成,连香奁也是一般的晶莹透剔,各类香料静躺于这明澈匣子中,品色上层,待人品鉴。

    龙池南岸列有女童五十人奏清乐,北岸芙蓉冈内亦有教坊乐伎二百人相和,箫韶齐起,两岸缥缈相应,宛如仙乐风飘于霄汉。

    堂东有座万岁桥,长六丈余,是以玉石砌成,精工雕镂阑槛,莹彻可爱。而桥中心有一新罗白椤木盖造的四面亭,净白雅洁,与玉桥相映生辉。

    亭内坐着一宫妆美人,见赵构、赵昚已入座,便也轻款起身,悠悠移步朝香远堂走来。长裙广袖,她穿着艳红的衣裳,宽幅披帛长长地流曳于玉桥之上,似两缕霞光云端拂过。

    她乘着风中乐音,以轻盈姿态入内,露于红袖之下的手中持着一支白玉笙,又若九天玄女自千叶白莲装点的素色背景中破卷而出。

    她朝赵构父子及太上皇后与皇后一一见礼,礼毕赵构赐她坐,外间乐声止,赵构便命她独吹白玉笙《霓裳羽衣曲》中序,她从容吹来,果然婉转绮丽,比之教坊乐音又另蕴一丝清贵出尘之意。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虽然这美人应是赵构新纳的,赵昚以前没见过。他不免多看了几眼,伴坐在他身边的谢皇后留意到,便含笑低声对他道:“太上这位娘子很面善,想是与人相似之故吧。”

    “是么?”赵昚淡淡轻问,“与谁相似?”

    谢皇后道:“她莲步纤足,似大刘娘子,而娇俏玲珑的模样和这音律技法,又像极了小刘娘子。”

    赵昚闻之一笑:“不错。”

    美人一曲奏罢,赵昚起身执玉杯奉太上皇及太上皇后酒,并代太上皇以垒金嵌宝注碗与杯盘等物赐吹笙美人。

    再行两盏酒后,侍宴官曾觌填成一阕《壶中天慢》,写好恭呈太上皇。赵构接过,见其词云:“素飙漾碧,看天衢稳送,一轮明月。翠水瀛壶人不到,比似世间秋别。玉手瑶笙,一时同色,小按《霓裳》叠。天津桥上,有人偷记新阕。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肯信群仙高宴处,移下水晶宫阙。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桂冷吹香雪。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

    赵构阅后面露笑意,道:“从来月词,不曾用‘金瓯’事,可谓新奇。”遂赐曾觌金束带、紫番罗、水晶注碗一副,再命人扬声诵读此词。而赵昚却趁这君臣二人对答间悄然离席,独自走出香远堂。

    赵构又与曾觌聊了片刻才发现赵昚已不在堂内,寻个内侍一问,得到的答案是:“官家在龙池畔看宫人放一点红。”

    笑容微滞,赵构一时无言,内侍躬身问:“太上要臣去请官家归来么?”

    赵构一摆手,道:“我也去看看。”

    羊皮小水灯载着一点红色光晕漂浮于水天之间,数以千万计,赵昚一人站立于万岁桥下,形单影只。

    一样的水般月色,一样的星火如繁星,一样的寥落人独立,唯时不是当时,人亦不是那人。

    瞬了瞬混浊的双目,赵构只身走去,问赵昚:“官家也来放水灯?”

    赵昚转身,浅笑应道:“不是。适才酒饮多了,觉着略有些燥热,故此出来透透气。”

    赵构亦不再细问,换了个话题:“你几时出来的?可曾听到曾觌作的月词?倒算是一阕佳作。”

    赵昚垂目道:“彼时头晕目眩,未曾留意,父皇恕罪。此词既得父皇称赞,必是佳作,一会臣也赏曾觌些什物。”

    赵构点了点头。忽然发现赵昚手中竟握有一女子用的团扇,不由讶异,问:“何以官家亦用女子团扇?”

    赵昚凝视手中团扇,答道:“这扇是故人遗物,每逢中秋,我都会带在身边。”

    赵构便笑笑:“官家亦是个长情之人。那故人是谁?郭皇后还是夏皇后?”

    赵昚先后立过三位皇后,原配郭氏与继后夏氏均已逝世,如今的谢皇后与夏氏一样,原是太上皇后吴氏的侍女,被赐给赵昚后逐步进阶,淳熙三年入主中宫。

    赵构知他一向重情义,与两位故后伉俪情深,见他中秋持旧扇沉思,便猜他必是在思念那二人。

    沉吟良久,赵昚最终还是给了父亲一个意外的回答。“都不是,”他清楚镇定地说:“是姑姑。”

    赵构默然。与赵昚相视半晌后,他们几乎同时又都缓缓转目以观水面星火,恰如多年前,他们各自静守于相异的方向,却一齐看着那冷寂女子在池边放落她无焰的心灯。

    这时天际有阴云掩过,蔽了半面满月,那半月映入水中,在粼粼波光中浮沉漾动,夜风渐盛,月影也有了支离破碎的势态。赵昚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很想,但是他永远不会对赵构说,他听见了曾觌的词,可他并不认为金瓯千古无缺。

    最后,是赵构出声叹息。他问赵昚:“可否借团扇与我一观?”

    赵昚双手将扇呈给他。赵构接过反复细看一番,也不再说什么,持扇缓步离去。

    赵昚本想追问父皇何时归还,然双唇只微微动了动,终究没说出口。目送父亲远去,蓦地注意到,垂头走着的他步态迟缓,身影已有佝偻的趋势,在这刚被誉为无缺金瓯的秋月清辉下,他显得空前地苍老和衰弱。

    自那以后,赵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病痛逐渐多了起来。淳熙十四年,这八十一岁的太上皇已卧床不起,赵昚每日必过宫探望,太上皇后吴婴茀更是长守于赵构身边,一如年轻时那般寸步不离地侍奉他。

    十月乙亥这天,赵构像是突然好转,精神上佳,日间甚至还提笔练了练字,又出门沿着水岸信步,黄昏才归。

    婴茀颇感喜悦,晚间如常坐于他床前陪他说话,握着他的手,想到哪说到哪地聊身边事:吴郡王家新酿了一种酒,甘香醇美异于寻常,已送了几坛来,过几日太上便可品尝了……皇后谢氏很晓事,如今在亲手绣千鹤图,预备来年献给太上做寿礼……只是那太子妃李凤娘真真让人难省心,前日又将一个官家赐予太子的宫女棒打出门,还扬言太子若再纳妾,纳一个她杀一个……到底是将门女,戾气未免重了些……

    “婴茀……”赵构忽然唤她。

    婴茀没有立即答应,因他已经好几十年没有如此亲密地唤过她的闺名。怔了怔,才微笑开来,轻声应道:“太上有何吩咐?”

    赵构问她:“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吹笙?”

    婴茀凝神倾听,什么也没听见,如实以告。

    赵构仍睁目侧耳地听,须臾又说:“或者,是筝声?”

    婴茀又再静静着意聆听,最后还是摇头:“应该不是吧。夜深人静的,谁还敢在这时奏乐,妨碍太上歇息呢?”

    赵构这才微一颔首,淡笑道:“对,夜已深了,你我也都乏了,快回去睡吧。”

    仔细看看赵构,见他神色无恙,只是闭上了眼睛,似有疲倦之意,婴茀便领命,告退回自己寝殿。

    次日婴茀再往德寿殿,宫人报说太上尚在熟睡。婴茀等了许久也不见他起身,遂自己入内探视。

    赵构端然躺着,确是沉睡模样,婴茀细观之下却觉出他肌肤脸色与平日有异,心忽地一沉,她颤声唤:“太上!”

    如她所料,他没有应声。她以手指轻引于他鼻端,也没有感到一丝呼吸衍生的生气。

    她颓然在他身边坐下,暂时不辨悲喜,只觉心中空落落地。少顷,才酸楚地去握他搁于锦被上的已冰凉的手,似欲把自己手中的暖意再传给他。

    而先前隐于他双手之下的物事随之滑落,那下滑的弧线惊动了婴茀,见是一柄团扇,她弯腰拾起。待看清后,她起初所有的感觉都隐去,唇边渐渐凝出了一抹冰花一般的,冷淡的笑。

    扇上题有四行诗。有章草气息的行书,中锋用笔稳健流畅,克制的连丝和从容的提捺,沉静绝尘,是她无比熟悉的他的字迹:“楼下谁家烧夜香,玉笙哀怨弄初凉。临风有客吟秋扇,拜月无人见晚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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