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高宗赵构此花幽独-《柔福帝姬(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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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刚落,就听潘贤妃在一隅冷道:“我说呢,她若真是官家的妹子,岂会出言诅咒太子。假冒帝姬入宫,恐怕还不仅是骗取富贵,另有图谋也未可知。”

    秦鲁国大长公主最重女子品行,柔福素日行事乖戾,她一向看不惯,此时也叹息一声,道:“国朝公主历来恪守女诫,几乎个个都温惠淑慎,德行出众。当年我见福国长公主杖杀婢女,就觉此女太过骄蹇自恣,不类宋室皇女,果不其然……”

    听她提及杖杀婢女之事,杨氏转问高世荣:“高驸马,听说福国长公主杖杀的女子中有一人以前在汴京服侍过柔福帝姬?”

    高世荣已说不出话,青白着脸点了点头。

    杨氏遂又说:“难怪呢,那婢女必然知道福国长公主是假冒的,只不知假帝姬是之前就与她串通好的,还是她入公主宅后才发现帝姬是假的……”

    此刻高世荣脑中紊乱得理不出头绪,唯有一疑问难以遏止地涌上心来:柔福杖杀张喜儿,除了妒忌,难道也是为了灭口?

    他转首看殿中央的柔福,依然是端然直立、下颌微扬的姿态。直到如今,她在他目中还如初见时那样,每缕丝发都似有不着凡尘的高贵。

    这样的她,会是假的帝姬么?一个冒充皇女,并残忍地杀害知情的喜儿的欺君者?

    “高驸马,”他听到韦太后开口问他,“你好好想想,福国长公主如此虐杀她,那婢女可曾说过什么值得琢磨的话。”

    关于喜儿的记忆是跟一些惨不忍睹的景象相联的:阡陌纵横的血色伤痕、青紫的斑块、染血的破衣……高世荣不禁闭了闭眼睛,想像摆脱眼前是非般摆脱这难忘的画面。

    奇异地,一句往日并没多在意的话清晰地浮现于心,那是喜儿临死前说的最后的话……她说……“她不是当年汴京宫中的柔福帝姬”……

    “她说,她不是……”他不自觉地重复心中这话,待这几字出口才猛然惊觉,一下停住。

    “她不是真的柔福帝姬?”杨氏试探着问。

    “她不是……她不是?”高世荣低声重复,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在自问。忽然感觉到有道别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抬眼一看,果然如此,柔福终于向他看过来,一清如水的眼眸无嗔无喜,唇边却有隐约的笑意。

    高世荣只与她对视一下已无法承受,颓然垂首,意识到,在她清眸一转间,他再次一败涂地。

    “我不知道。”他沉重地摇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吴国长公主可怜他难堪的处境,轻叹道:“驸马是个重感情的人,别逼他了。”

    杨氏转目请示韦太后,韦太后亦瞬目示意不必再问他。

    婴茀一直沉默着冷眼旁观,不料这时韦太后却唤了她一声:“吴贵妃。”

    婴茀立刻站起,欠身以应。

    “你也是当年在汴京服侍过柔福帝姬的人,是真是假你应该也能看出吧?你且说说,这个福国长公主是不是真的柔福帝姬。”韦太后如是说。

    这当面的指认,是当初密谋时太后未曾提及的。婴茀未有准备,一时难以回答,而所有人的注视已瞬间转至她身上。

    她半垂眼帘,看见的只是自己的裙幅,而无须举目她已知道赵构与柔福在以何等神情看她。

    韦太后又在催她:“说,她是真是假。”

    心跳的加速不过是短短一瞬的事,她很快调匀了呼吸,回答太后的问题:“这些年来臣妾因见福国长公主容貌与柔福帝姬无异,便没多质疑。长公主下降后,平日往来也不多,故此一直未留意分辨真伪……”

    “是,还是不是?”韦太后一定要个明确的答案。

    婴茀略显迟疑,但终于还是一低眉,做出了眼下必要的选择:“现在的福国长公主大异于昔日华阳宫中的柔福帝姬……如今看来,行为举止,确若两人。”

    太后这才淡淡颔首,转目看赵构,等着他表态。而赵构仍危坐不动,待婴茀说完,他不露情绪的目光再次投向柔福。

    而柔福竟无声地笑了,一步一步从容走至婴茀身边,站定,朝她微倾身,轻柔的笑意与发上步摇曳动的阴影一齐落在她肩上,她在她耳边私语:“婴茀,你知不知道,我归来之前,楷哥哥嘱咐我什么?”

    乍听她重提赵楷,婴茀一怔,无言以对。

    “他说,”柔福继续轻声告诉她,“回去后,替我亲亲婴茀……她欠我的。”

    于是,未待婴茀回神,柔福已微微侧首,在旁人惊愕的注视中,以她冰凉的双唇,轻缓地触及婴茀同样欠缺温度的唇。

    4.寒鸦

    不过只是倏忽一触,却仿若有纵阔古今之绵长。婴茀竭力不让自己陷落于这一吻带来的前尘旧事,与现时交集的情绪里,她知道自己只能应之以不动声色的态度,给所有于震惊中观察她神色的人一个坦然淡定的印象。

    所以末了她依然以适才的姿态直立,眼帘如常微垂,将要浮上脸庞的赧然绯色被她的意念生生泯去,她的平静无懈可击。

    而吻她的柔福徐徐回顾,宁和地扫视殿内惊愕的众人,从徐中立、潘贤妃、高世荣、秦鲁国大长公主、吴国长公主,到杨氏、韦氏,经她目光触及的人倒有一大半如骤然被灼一般或垂首或移目,不与她对视。最后她的视线锁定在赵构脸上,“官家,”她微笑着这样唤他,问,“我是假的么?”

    赵构的目光亦一直在她与婴茀站立之处轻微游移,此刻他终于开了口。

    “贱婢,”他说,“谁借你的胆,敢罪犯欺君?”

    目示柔福,他吩咐两侧内侍:“将她押下,送交大理寺审。”

    内侍们领命,向那据说是罪犯欺君的女子走去。她漠然看着,身上仍有他们昔日尊重乃至惧怕的长公主的余威,故此他们虽走至她身边,却一时都不敢去拉她。而她没让他们为难,再看赵构一眼后即转身启步,自己朝外走去,内侍们跟着她走,倒像是素日随长公主出行一般。

    待她身影消失,赵构才又举觥,似什么都没发生那样,朝众人浅笑道:“继续。朕记得尚有两盏酒未曾行过。”

    赵构下诏,命殿中侍御使江邈与大理寺卿周三畏审理柔福帝姬一案。韦太后常命杨氏去听审。而这案审得也顺利,柔福竟对指控毫不反驳,说她是假冒的帝姬她也点头承认,只是问她的“真”身份时她不答,唯倦怠不堪地说:“我懒得想,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没问出假冒者的身份这案子便不好了结,江邈与周三畏正一筹莫展间,杨氏指点道:“昔日汴京有个乾明寺。去过那里进香的宫人回来都说,寺中有个尼姑容貌酷似柔福帝姬。近来太后做法事,听人说官家南渡后乾明寺的许多尼姑也来临安了。两位大人不妨寻几个来,看如今这个犯妇她们是否认得。”

    江邈与周三畏便着人去寻,很快找到一个原汴京乾明寺的老尼。带到大理寺,那老尼一见柔福便惊道:“静善,你怎么在此处?”

    再审了一番老尼,于是“真相大白”,柔福也供认不讳,迅速画押。不久后,一纸记录了详细案情的奏章送呈赵构御前:

    静善是汴京人,俗家姓李,自幼在乾明寺出家为尼,靖康之变时被掠入金军中,认识了同样被俘的一些宫女,宫女们见了都以为是柔福帝姬,均唤她帝姬,熟悉后亦告诉她许多宫中旧事。建炎四年静善侥幸逃脱,在路上遇见伺候过柔福帝姬的宫女张喜儿。张喜儿亦说她酷似柔福,两人为骗取富贵便联手密谋,由张喜儿教静善宫中礼仪及细说宫中诸事,准备稳妥后正欲宣扬此事,不想二人又被山贼冲散。静善被刘忠掠去,待被救出后就以帝姬身份入宫,并下降驸马高世荣。张喜儿继续流浪,后来也来到临安,并被高世荣收入宅中。静善怕张喜儿泄露其秘密,且又妒恨张喜儿得宠于驸马,遂杖毙张喜儿以灭口兼泄愤。

    柔福一案开审后,她十二年来所得俸禄四十七万九千余缗、赵构赏赐宝物书画若干,及她在临安城外漾沙坑坡下第一区的宅邸均被抄没。被她杖杀、埋在府中的婢女遗骸也被挖出,其中受害婢女陈采箐的家人每日号哭于大理寺前,要求处死静善。

    如何治罪江邈与周三畏不敢做主,特请赵构亲示。

    如何治罪,赵构一时也难决,几番提笔却终究又搁下。夜已很深,厅中立侍的宦官眼皮都快撑不住了,他却还极度清醒地烦躁着,最后只得站起,负手于书阁中来回踱步。

    阁外秋风又起,掠过梧桐,惊动一只寒鸦展翅飞。赵构闻声望去,却见窗上映出一女子侧身而立的剪影。

    梳髻着钗,显然不是寻常宫女。赵构的心不觉一颤,隐隐忆起当年柔福在他门外偷听政事的情景。

    疾步走去蓦地开门,那毫无防备的女子仓皇抬首,他看到一张似是而非的柔福的脸。

    有几分相似的眉目,截然不同的神态。红霞帔韩秋夕当即跪下谢罪,她的反应却让他有一瞬深重的失望。

    “你在这里干什么?”赵构冷冷问。

    她双手举一瓷盅过头,怯怯地回答:“臣妾见官家辛劳,常深夜不眠,便亲自为官家炖了一盅参汤……门外无人立侍,臣妾无法请人送入,又不敢进去打扰官家,因此在门外守候。”

    赵构点了点头,说:“进去搁下,回去吧。”

    韩氏答应,搁下参汤后低首后退,在阁外恭谨地退了十数步才敢转身走。

    夜风吹拂下,赵构凝视她背影,心里一模糊的念头逐渐开始变得清晰。

    再回到阁中,那要做批示的笔仿佛不再那么沉重,他提起,在大理寺送呈的奏章上批了两字:杖毙。

    5.秋扇

    杖毙的诏命公布,定于九月甲寅行刑。关于此案的故事因此很快流传于市井间,“柔福帝姬”这几字忽然就代表了弥天谎言,那传说中以福国长公主身份白享了十二年清福的尼姑,也瞬间沦为了百姓辱骂、鄙夷与唾弃的对象。

    嘲讽奚落的话大理狱的狱卒偶尔也会当着柔福面说,她却总是恍若未闻的样子,安静地在狱中等待刑期的到来,脸上不着悲喜痕迹。

    行刑前两日夜,赵瑗到狱中来看她。见她铅华褪尽,骨瘦如柴,仅着一身素衣躺于潮湿阴暗的牢房角落里,双目无神地望着斑驳的屋顶,赵瑗眼中顿时蒙上了一层薄雾。

    “姑姑。”他尽力微笑着唤她。

    她看见他,也笑了笑,轻轻起身走过来,扶着隔在他们中间的木柱,一如既往柔和地看他:“瑗,你怎么来了?”

    赵瑗垂目,黯然道:“瑗想问问姑姑,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瑗可以为姑姑带来。”

    柔福摇摇头,道:“人都要死了,又还用得着什么呢?”想了想,回首以示身后一小木箱,“今日驸马也来过,给我带了几身衣物,足够了。”

    赵瑗颔首,沉默片刻道:“听说高驸马准备离开临安。”

    柔福幽凉一笑:“他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赵瑗无语,不想告诉她,她入狱后高世荣驸马都尉的身份自然随之消除,连原来的官职也被削去,这又为人提供了一个幸灾乐祸的机会,甚至有人作对联嘲笑他:“向来都尉,恰如弥勒降生时;此去人间,又到如来吃粥处。”

    “他今日来,只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也不说话,但我知道他是来道别的。”柔福叹了口气,对赵瑗道,“你日后若见了他,请代我跟他说,我对不住他。”

    赵瑗点头答应。见他一时没别的话,柔福便劝他:“快回去吧。我是犯了死罪的假帝姬,你来这里是不好的,别让你爹娘知道。”

    “姑姑,”赵瑗再唤她一声,比前次多了几分郑重,“我自入宫以来,认识的姑姑就是你,真公主也好,假帝姬也吧,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不管你是什么人,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姑姑。”

    听了此言,柔福恬淡地笑着,也不说什么,只引手为瑗理理鬓发,如他小时她常做的那般。

    赵瑗神色郁郁地凝视她,忽然又微笑开来,转而问她:“姑姑,你饿不饿?我给你带了些点心。你想吃什么?酥儿印、芙蓉饼、骆驼蹄、千层儿、蟹肉包儿还是糖蜜韵果圆欢喜……”

    柔福怔忡不语。暗淡的光线下,赵瑗看见她目中有晶莹的光一闪而过,但她很快瞬瞬目,依然微笑,说:“我不饿。但谢谢你,瑗。”

    随后又都无言。赵瑗低首,若有所思,须臾,向柔福伸出此前一直负于身后的右手,拳曲着,像是握有什么东西。

    “那么,这个呢?”赵瑗含泪浅笑,“我想,这是姑姑想要的。”

    柔福默然伸出自己右手,赵瑗将握着的东西转入她手心。

    那是一个玲珑的瓷瓶,犹带着赵瑗温暖的体温。柔福握紧收回,可以感觉到有液体在其中微微漾动。

    她立时明白了这神秘液体的作用。

    赵瑗朝她跪下,更咽道:“姑姑,瑗没用,无力救你,所能做的也仅有这些了。”

    左手沿着木柱下滑,柔福亦徐徐跪下,与他平视,温柔而诚挚地表达她的感激:“瑗,姑姑真的很感谢你。这正是我需要的。”

    她拉起他,再转身打开小木箱,从中取出一柄团扇,递与赵瑗:“姑姑如今身无长物,无法回礼,只有这扇子了。你拿去,偶尔想起姑姑了便瞧瞧,就当姑姑还在你身边。”

    赵瑗接过,见那是柄寻常的素绢团扇,扇面很干净,无字无画。

    “是驸马夹在这箱衣物里一并带来的。”柔福解释,“有些旧了,也不见得好,原不是拿来送人的。”

    赵瑗却很郑重地收下,说:“多谢姑姑。”

    柔福又是一声轻叹,淡笑着道:“也不知他为什么要送来。现在已是深秋,天已那么凉,谁还能用扇子呢?”

    不待赵瑗应声,她又催他走:“还是快回去吧。在狱中耽搁久了终究不妥。”

    赵瑗再次跪下,和泪向她叩首,待柔福受了才起来,告别后朝外走。走了几步又依依回顾,但见柔福倚在狱柱上目送他,苍白的脸上犹萦着令他儿时初见即感亲切的温暖笑意。

    6.残阳

    赵瑗离开两个时辰后,数位内侍进入狱中,一言不发地将柔福搀进一顶青色小轿内,就着无边夜色,经由皇宫后某处不起眼的小门,把柔福送入一个苔痕上阶绿的僻静院落。

    临近黄昏时,赵构独自步入此地。启开吱呀作响的门,紫金光线探进那幽闭的空间,纤细尘埃在起初的光柱中飞舞,室内背景暗哑,他看见柔福端坐于其间深处,一如南归那日,她有憔悴而美丽的容颜。

    见他进来,她闲闲托起桌上茶杯,饮去其中无色的水,再朝他微笑:“终于我等到你。”

    只有他与她两人的天地,他仿佛自外归来,而她说她在等他,温暖地平淡着的场景,但一切真好。赵构不由亦朝她柔和地笑,不无怜惜地说:“抱歉,这次吓着了你。”

    她却摇摇头,带着她云淡风轻的笑容,说:“我早知道,终有一日我会死在你手里。”

    这话的意思不衬她的神情,也出乎他意料。适才的愉悦一扫而净,赵构的容色立即冷去,微侧目:“你这样认为?”

    “常惹官家烦恼的人是不长命的,我活到今日已属异数。”柔福上扬的唇角带来的不是友善的讯号,“你已杀了岳飞,何妨再多杀我一个。”

    他怫然警告她:“别提这个逆贼。”

    “逆?他逆在哪里?他不是谋逆,逆的不过是你的意。”柔福呵呵一笑,“你不喜欢他整天嚷嚷着要迎回二圣;你不喜欢他絮絮叨叨地劝你立储;更不喜欢他领军抗金所获的声威……”

    “住嘴!”赵构厉声喝止,盯着她徐徐道,“我最不喜欢的,是你自以为是妄议政事的模样。”

    柔福恻然,感慨地看他,声音和缓下来:“你知道么?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去议论那些污浊的政事,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宁肯称臣纳贡也不坚持抗金,恢复中原,带我回家。”

    “回家……”这两字也听得赵构有些伤感,他举目回望无涯的天际,承诺道,“我会北伐的,我会击退金人,带你回汴京的,但是你要给我些时间。大宋与金多年征战,国家满目疮痍,民不聊生,现时我们必须议和歇战以休养生息。莫以为二十五万两的贡银很多,若不停战,每年花在军饷军备上的费用远不止此数,且将士伤亡惨重,百姓不堪重负,更难长治久安。”

    “你真的想回汴京么?那为什么又宣布定都于此,忙着兴建这里的皇宫、太庙,按京城的规模整修临安?”柔福反问,见赵构一时不答,又摆首叹道,“宋多年抗金,已有胜机,直捣黄龙在望,你却杀了岳飞,将这优势拿去议和。”

    “彼时形势只是略占上风,在短期内要直捣黄龙原是奢望。”仿佛想说服她,赵构竟前所未有地肯就这些禁忌话题与她多说几句,“国朝祖宗遗训,以文御武,不得任武将坐大。靖康以来,各武将权势大增,不仅将官兵冠以己姓,若不顺他意,还每每有拥兵要君之举。艺祖皇帝曾杯酒释兵权,而这仗若再打下去,武将势力再涨,我便连举杯的机会都不会有。岳飞其人狂傲自大,心存异念。若任其领军不加管束,即便北伐成功了又怎样?届时他势必会掉转矛头弑君篡位。我不能任此事发生,让大宋江山社稷毁于我手。”

    “不,岳飞并非不忠诚。”柔福漠然反驳,“只是他忠于的是大宋,而不是你这个皇帝。所谓心存异念,无非是对你不够低眉顺目,一心想着要迎回父皇与大哥。你担心他倒戈相向谋反自立,怕他接回大哥后借拥立旧帝之名,将你从皇位上拉下来。所以,你宁肯重用挟虏势以要君的小人,议和称臣,放弃北伐,甘于偏安一隅,独守半壁江山。”

    蕴于目中的怒气加深了眸色,赵构缓步逼近她。他仍没对她做出激烈的动作,虽然摁在桌面上的手微微在颤。“挟虏势以要君?”他最后逮住这句话,冷道,“秦桧没这能耐,他只是我的一条狗。”

    “是呀,他只是你的一条狗。”柔福忽然笑起来,“你是一直在利用他做你想做而不便明着做的事:伐除异己、构陷岳飞,乃至屈膝迎金使。从你登基的那天起,你想着的就不是迎回二圣、击败金人、恢复中原以雪靖康耻,而只是保住自己的皇位,为此不惜清醒地做下一桩桩肮脏事。”

    “那你想我怎样?”赵构霍然拍案怒道,“你要我不顾实力不计后果与金国拼个鱼死网破?是,如今我守的只是半壁江山,但若一着不慎,连这半壁江山都保不住,我的家人我的臣民又将再罹一次靖康之难。我为何要迎回二圣?为何要迎回那个在歌舞升平中断送大宋大好河山的父亲,和软弱无能只会听朝臣摆布的大哥?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他们也保护不了大宋,保护不了你,瑗瑗!”

    唤出她的名字,他凝视着柔福,语气又渐趋温和:“我是要保住我的皇位,也唯其如此,我才能保护你。”

    “保护我?”柔福像是觉得这说法很奇怪,双唇弯出讥诮的弧度,“你是怎样保护我的?下令杖毙么?”

    “杖毙,那只是做做样子。”赵构说,“太后对你误会颇深,我一时难以解释明白,也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拂她意,所以只得委屈你,将你下狱。现已救你出来,以后会将你妥善安置在安全之处,虽无长公主身份,但九哥保证你仍可过以往那般荣华生活,九哥也会常去看你。”

    柔福眉尖微扬:“可杖毙诏书已下,届时如何行刑?”

    因入狱的缘故,她此刻仍只着素衣,头发也未梳起,长长地披散于身后,脸上更无脂粉的颜色,那有异往昔形象的素雅模样却看得赵构怦然心动。一手温柔地探入她右侧散发中,纤软发丝带给他手背清凉的触感,他轻抚着她肤如凝脂的脸庞,告诉她:“有个容貌与你相似的人可替你受刑。”

    “容貌与我相似的人?”柔福很快明白他意指谁,“红霞帔韩氏?”

    赵构不语,但随即浅浅呈出的笑意表明她所料未差。

    她一侧首避开他的触摸,再定定地看他半晌,忽地笑出声来:“你是说,让我与韩氏调换身份,让她去为我受刑赴死,而我从此亦不必再顶着长公主的名号,变作你的红霞帔,任你金屋储之?”

    “不,不是……”她直接的言辞令赵构略显尴尬,下意识地否认道,“我会在宫外为你择一个宁静舒适的居处,闲时出宫看看你,与你聊聊天,听你抚抚琴,就跟以前一样……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她冷冷地笑着,看他的眼神有奚落的意味,“真的仅此而已么?‘此外’的呢?是你不想,还是消受不起?”

    赵构立时怔住。面对这他从未面对过的空前挑衅,他暂时沉默,记不起此前所有表达愤怒的方式。

    他隐约地想,或许她所说的“消受不起”不是他理解的意思,而她却不给他庆幸的机会,瞬间把话毫无退路地挑明:“官家这些年一直宠信医官王继先,听说他有一祖上传下的灵验丹方,可曾治好了官家的病?”

    见他不答,她继续衔着她讥讽的笑,锐利地刺痛他:“照官家现在的性子看,想必那丹方未见良效。建炎三年扬州之变金人的突袭确是彻底击溃了官家,从性情到身体,莫不一败涂地……”

    凝视他寒冰一样越来越冷的面色,她一脸鄙夷:“你对太后不是真孝顺,否则你会为她报复曾使她蒙羞的金人,而不是掩耳盗铃地为她除掉目睹者。你也不是真的想保护我,而是欲顺势让福国长公主从歌舞升平的皇宫消失,因为她会时时提醒你靖康之难的存在。你希望拥有的是可供你储于金屋把玩鉴赏的瑗瑗,让你在西湖边当太平皇帝,逃避国难的事实,逃避光复国土的责任之余,还能虚弱地回忆昔日的无瑕岁月、东京梦华。现下的你外强中干,为保皇位毫无血性甘于偏安,对侮辱自己母亲妻儿姐妹的敌人曲意奉迎,只会玩弄宫闱中的阴谋,不能光明正大地用威望与能力巩固皇权,却工于心计,多疑猜忌,玩弄不上台面的权诈之术,就如奸佞阉竖所为,哪还有一分一毫像男儿!”

    终于忍无可忍,他猛地伸右手掐住她的咽喉,将她拽起,一步步将她逼至墙角,紧盯她的双眼射出阴寒的光,目眦尽裂:“你真不想活了么?”

    她的胸口急速起伏,双手去掰他掐在她脖子上的手,身体不住挣扎,眉头紧锁着,似十分痛苦。他见状手略松动了一下,她得以喘了口气,转视他,却又断断续续地抛出一句狠话:“如……如今看来,官家所得的病……跟官家……倒是……倒是相得益彰呢……”

    他怒极,一手加大掐她脖颈的力度,一手劈面给她一耳光,而她竟还能在痛苦挣扎的同时延续着唇际那抹犀利的笑,这令他忽然怀疑起她的身份。“你是不是瑗瑗?”他拉她贴近自己,盯牢她的眼睛,“你是不是华阳宫中的瑗瑗?那个瑗瑗怎么可能如你这般尖刻恶毒,对九哥说出这样的话?”

    “不是……”她咳嗽着,痛得连眼都睁不开,字也吐得极其困难,“我不是……瑗瑗,你……也不是……九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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