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高宗赵构此花幽独-《柔福帝姬(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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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游幸

    秋阳杲杲的天气,湖平如镜,清风拂面。赵构负手立于大龙舟头,观龙舟两侧百舸争流。

    此次西湖游幸是太后回銮后的庆贺盛事之一,筹备得空前精心。相从者众,除了赵构与韦太后、妃嫔、瑗及璩所御的大龙舟,两侧及其后还浮满宰执、近臣、宦官、应奉局、禁卫军诸司,及京府衙门中人所乘的大舫,浩浩荡荡,直有数百艘。

    太后之前特意嘱咐“乐与民同”,赵构下旨,湖中湖畔百姓游观买卖皆不禁止,可如常进行,因此湖上也另有许多画楫轻舫,与官船纷繁交错,煞是热闹。

    一些画舫中有被称作“水仙子”的歌伎舞女,临水而立,一个个严妆自炫以待人顾。在其余大舫或湖畔,许多卖艺人各自吹弹、讴唱、起舞、分茶、投壶、蹴鞠、演杂剧、变戏法、玩杂耍,教水族飞禽娱人,种类繁多,不可胜数。

    另有弄水艺人在湖中游泳表演花样动作,或把圆木置于水中,踩着圆木使之滚动,同时做各类姿势,名为“踏滚木”。亦有人在湖上搭了戏台,红红火火地上演“水傀儡”。

    数十宫姬侍立于御舟上,俨如神仙,舟尾教仿乐伎齐奏飘飘天乐。依稀令人忆起昔日徽宗驾幸金明池故事。赵构侧身回望龙舟中的母亲,思量着这番景象会否令她满意。

    御舟四垂珠帘锦幕,悬挂七宝、珠翠、梭子、闹竿、花篮,及精致的小龙船模型等装饰物,水晶珠帘在天香浓郁的风中轻轻曳动,透过那流动的光影,可以看见太后韦氏微微的笑容。

    赵构走进去,对太后略表歉意:“西湖非皇家园林,未免嘈杂了些。”

    韦太后却笑道:“人虽比汴京金明池的多,但好在可令你我与民同乐,亦可一睹京中民风民情,甚好,甚好。”

    随即又朝湖畔放眼望去,兴致勃勃地看其间小贩叫卖湖中土宜,如果蔬、羹酒、戏具、画扇、彩旗、粉饵、泥婴,或应季的鲜花。

    此时有商家乘小舟追逐官船,且轻轻划近御舟,立即遭到一旁大舫中禁卫军的呵斥,要将他驱逐开。韦太后却摆首,命道:“让他过来,看看他卖的是什么。”

    两名禁兵将舟中商人带上来,将货物一一罗列出,原来是珠翠冠梳、销金彩缎、犀角花钿、漆具、藤编什物及各种瓷器。太后含笑逐一地看,最后选了几件梳子、犀钿,伴于她身边的婴茀见了,不待太后开口便命侍女取出双倍的钱付给商人。

    商人千恩万谢地叩头行礼才告退,大喜而归。

    御舟继续前行,途经断桥,赵构见桥旁有一小酒肆,看上去颇雅洁,一时兴起,有意前去小坐片刻,请太后同往,太后说有些乏了,只想在舟中歇息,让赵构自去,赵构遂带上婴茀及两名养子,离舟走入酒肆。

    见皇帝光临,酒肆老板又惊又喜,立即率其间人等下跪相迎。

    赵构进到厅中,举目四顾,见厅中立有一素色屏风为饰,上书一阕《风入松》,远远一览,但觉字写得潇洒流丽,很是漂亮,便走近细看,这一读之下竟默然驻目良久。

    婴茀等人见此词如此吸引他,亦跟着过去看。

    其词云:“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泠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

    婴茀看毕,留意赵构神情,见他目光低回徘徊于下半阕之上,若有所思。

    须臾,赵构回首问酒家:“此词何人所作?”

    但听人答:“是太学生俞国宝。日前他在此大醉之下写的。”

    赵构淡淡一笑:“此词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当下命人取来笔墨,在屏风上点划,将“明日再携残酒”改为“明日重扶残醉”。

    这一改之下观者无不赞叹,都说仅改三字,而意境已迥然相异。赵构搁笔坐下,略饮些茶,再命随行官员:“寻个合适的官职,给那俞国宝做吧。”

    又再坐了一会儿,品尝了一点酒家奉上的美食,才起身回御舟。走至门前却又停住,略微侧首看看身后的赵瑗,问:“近日你姑姑大好了么?”

    赵瑗答说:“好些了,但面色仍欠佳,终日恹恹地不想动。”

    赵构点点头,启步继续走,又似随意地吩咐赵瑗:“这儿的鱼羹不错,回头你给你姑姑送些去。”

    赵瑗欠身答应,便驻足以待买鱼羹。婴茀经过他身边时亦略停了停,微笑问:“瑗,你身上带银钱了么?若不够我让人送来。”

    赵瑗忙说带足了钱,婴茀这才跟着赵构上了大龙舟。

    翌日,婴茀前往慈宁宫向太后请安。韦太后与她略聊了几句后问:“昨日官家带你们离舟赴酒肆,为何待了这许久?”

    婴茀笑道:“官家在酒肆里给一太学生改词呢。这事想必已在京中传为佳话。”遂把赵构如何改词,又如何赏俞国宝官做的事跟太后说了。

    韦太后听后诧异道:“一阕词而已,竟让他如此喜欢,这般随意就赏人官做?你且再念念这词给我听听,我倒要看看究竟有何妙处。”

    婴茀便又把那阕《风入松》背诵了一遍。韦太后凝神聆听,待听到“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时忽然笑了笑,对婴茀说,“这一句,你大概也很喜欢吧?”

    一时不解太后何意,婴茀垂目不敢接话。

    “听潘贤妃说,你最得官家眷顾,常独自随官家游山玩水。”韦太后道,再侧目瞥婴茀一眼,继续说:“绍兴元年,官家送隆祐太后灵驾往会稽县上皇村。据说你为劝官家节哀,特邀官家乘画舫出游镜湖,一夜未归……当真是个懂事之人,很有心思呢。”

    婴茀默然听完后,眼圈已红了,起身在太后面前跪下,泪落涟涟,再拜道:“母后明鉴。这十几年来,臣妾随侍官家,自不敢不尽心,但臣妾绝非那等狐媚惑主之人。臣妾虽无甚学识,讲不明白大道理,可孝道二字是懂的,岂会在隆祐太后葬仪过后未久就请官家出游,且逾夜不归……”

    韦太后见她哭得伤心,不像是说谎,便蹙眉问她:“那么,是他人虚构此事诬陷于你,还是当初陪官家出游的不是你?”

    跪着的婴茀深垂首,一面以丝巾拭泪,一面轻声答道:“臣妾不敢欺瞒母后……随官家游镜湖的人并非臣妾。”

    2.密谋

    “不是你,那又是谁?”韦太后冷道:“这事宫中人可都知道,你自己不也亲口承认过么?”

    婴茀摆首,只坚持说“确实不是臣妾”,却又不答那人是谁。韦太后再问,婴茀仍不明说,转视两侧宫人,面露难色。

    韦太后越发好奇,见她神情知她不欲宫人听见,便挥手命宫人都退去,唯留下杨氏,再对婴茀道:“你说吧。香奴不是外人。”

    婴茀这才说:“那时与官家游湖的是……福国长公主。”

    这答案令韦太后大感意外,与杨氏对视一眼,两人一时都愣了。少顷,韦太后才半信半疑地问婴茀:“你是说,官家与福国长公主两人一同出游?若依别人所说,他们还未带随从,在画舫中过了一宿?”

    婴茀颔首低低称是,脸倒先红了,仿佛做这事的不是柔福而是她。

    “贵妃娘子慎言,”杨氏见状从旁道,“此事非同小可,若有一些不实……”

    “母后,”婴茀当即又向太后叩了次首,接着郑重道,“若有半句虚言,臣妾甘愿受凌迟酷刑。”

    见她如此严肃,韦太后与杨氏均已信了八九分。韦太后此刻便不知如何应对才好,唯手指连续轻击身侧桌面,喃喃自语:“这,这……”好一会儿才定了定神,又问,“那你当初为何要对潘贤妃等人说是你?”

    恻然一笑,婴茀答道:“臣妾明白,福国长公主那时年轻,行事率性,一时玩心重,也就忘了顾忌,邀官家同游。官家一向疼爱这妹妹,见她兴致高,不忍扫她兴,故此答应,本意也必非要与她在湖上逗留这么久。后来,恐怕是被雨耽搁了,不得不留宿于画舫上……本来知道此事的人也不多,无奈次日那船家知道了官家身份,又想当然地把福国长公主认作妃嫔,立马就把他们同游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也不知为何会说是臣妾……潘姐姐、张姐姐听说了就来问臣妾……”

    韦太后渐渐明白了:“你怕让她们知道真相后会影响官家清誉,所以才冒认?”

    婴茀点点头,却又很快补充道:“臣妾知道官家与福国长公主均磊落守礼,虽同处一舟,也必不会做出什么逾礼之事。但宫中向来有一些长舌之人,这事如果让她们知道了,只怕会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人都认定是臣妾,臣妾也无须向她们解释这么多,只要无损于官家清誉就好。”

    听了这些话,韦太后看她的目光才柔和起来,温言道:“你认下此事,想必无端惹来许多人妒忌,难免在背后攻讦于你……倒是委屈你了。”

    婴茀摇头道:“臣妾不委屈。能侍奉官家是臣妾前生修来的福分,但凡能为官家略做些事,臣妾抛却性命也是愿意的,何况这一点点名声。今日是母后亲自问起此事,臣妾不敢应以虚言,这才多嘴几句,若换他人问,臣妾是打死也不说的。”

    韦太后轻叹一声,亲手牵她起来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握着她手道:“好孩子,之前是娘错怪你了。官家身边有你这样温良贤德、深明大义的人,真是幸事。”

    “母后切勿如此说,臣妾惶恐。”婴茀立即应道,眸中隐约又现莹光,“臣妾粗陋愚笨,官家一向是看不上眼的,只是见臣妾抚养两个孩子略有些苦劳,才赏了个贵妃的名分。臣妾感念万分,又无计报答,唯有诸事循规蹈矩,力求少出差错,不给官家添乱、令他烦心吧了,贤德之誉哪里担当得起!”

    韦太后朝她微笑道:“若这后宫之人都如你这般懂事,这天下也就太平了。”回想她说的话,忽又问道,“你说官家一向疼爱福国长公主,他待她很好么?”

    “是。”婴茀颔首,“自长公主南归以来,官家待其之优渥非其他宫眷所能及。经靖康之变后,国力非比从前,起初那几年,就连宫中人都过得颇拮据,而长公主下降时,官家仍出资一万八千缗为她置办妆奁,这笔钱与靖康之前的用度相比或许尚不足,但细想想,也相当于宰相及枢密使五年的俸禄了。给长公主的月俸更是依照大长公主的定例,其后逢年过节必有重赏,到如今,想必总有好几十万缗了吧。世人都说长公主是因祸得福,历经大难而归,故官家尤其怜爱。”

    听得韦太后连连摇头,又是一声叹息,再问:“他们常常见面么?”

    婴茀道:“长公主下降之前住在宫里,自是常见的,下降之后偶尔入宫。后来因高驸马出就外职,长期不归,长公主有时也回宫里住……”

    韦太后打断她:“那高驸马为何长期在外任职?是官家让他出去的?”

    “那倒不是,”婴茀回答,“是驸马自己请求的。”

    韦太后细问原因,婴茀略显迟疑,但在太后追问下还是陆续说出了柔福杖杀婢女的事。

    太后闻之色变,惊道:“她竟下得了如此重手!”

    婴茀轻叹道:“臣妾也感讶异。长公主归来后像换了个人似的,性情大变……以前的柔福帝姬待下人何等宽仁,奴婢们做错什么,她至多责备几句也就吧了,哪里会伤人性命……”

    谈到这里,忽有人在外禀报说潘贤妃前来入省问安,婴茀遂未再说下去。韦太后也就让她先回去,待潘贤妃入省过后,再闭门于室中独对杨氏,默然想了片刻,忽然就流下泪来:“难怪官家现在还未将柔福拘来审问,原来竟是因这个缘故!”

    “娘娘莫动气,”杨氏忙劝她,“官家与柔福共处一舟也是不得已,官家一向稳重,吴贵妃也说他是磊落守礼之人,必不会做下什么糊涂事。”

    韦太后抹泪道:“官家自是磊落守礼,但难保他人也能如此秉礼义、知廉耻。官家与柔福又不是一母所生的兄妹,小时也素无往来,无缘无故的,何以对她这么好?共舟那日,柔福必是存了心……我还道柔福只是莽撞轻狂,口无遮拦,却没想她竟有这等心机……”

    听得杨氏也愤慨起来,顺着太后话说:“龙生龙,凤生凤,狐媚子生下的女儿也是狐媚子,为求圣眷荣宠,竟连伦常也不顾了!如今看来,就算无诋毁娘娘这事,也留她不得,让她活下去,对官家早晚是个祸害。”

    “唉,这理我自然明白,但又有什么法子?”韦太后想起回宫那日提及柔福之事时赵构的反应,不禁又重重叹了口气,“官家受她媚惑,竟连我这娘的话也不听了……只怕柔福已就我在金国旧事向他大进谗言,他必已看低了我……”此言未尽,已是羞恼交加,侧面朝内低首饮泣。

    “那倒不会吧……官家也没说不处置她,只是须从长计议……或许是这些天政务繁多,一时忘了……”杨氏尽量找些能让韦氏宽心的话说,无奈这话说得勉强,自己听了都不信,更无法令韦氏安心,难抑她悲声。

    杨氏在太后泣声中默思片刻,忽然建议:“吴贵妃在后宫颇有地位,又是普安郡王与崇国公的娘,她的话想必官家能听上几句。我看她也是个识大体、明事理的人,且又会说话,若娘娘找她来,告诉她柔福为他人假冒之事,让她在官家面前婉言劝谏,想必官家不会不理。”

    “不妥。”韦太后当即反对,“她是柔福以前的侍女,岂会背叛旧主。”

    杨氏低声道:“适才吴贵妃说起官家待柔福优渥之事,听她语气,似隐有不满,大概对柔福的行径也是看不惯的。而且又说柔福归来后性情大变,娘娘说柔福是假,她或许也会相信……即便不全信,但娘娘说的话,她敢说不信么?何况除去柔福,对她有益无害,她必定也会愿意。”

    似觉有理,韦太后止泪,凝眸思忖。杨氏接着笑道:“她是柔福以前的侍女,那才好呢!若她都说柔福是假,谁还会怀疑?”

    韦太后又想了想,终于颔首。杨氏立即说:“我今晚就去请吴贵妃过来,一起合计合计。”

    是夜杨氏果然将婴茀请到。三人入了内室,命宫人都在外侍侯,杨氏便开始旁敲侧击地问柔福近年举止是否真不似当年,婴茀亦说:“除容貌未变外,言谈行事都大异于从前。”

    杨氏便似笑非笑地问:“若说如今的福国长公主并非柔福帝姬,而是他人假冒,贵妃娘子信么?”

    婴茀微笑答道:“长公主我行我素惯了,这些年得罪不少人。归来后她双足比以前大了不少,宫中人吃了她的亏,有时也会悄悄嘀咕,说金枝玉叶的长公主足哪里会这般大……若有人说笑,称她是假冒,只怕不待我开口,先就有许多人附和。”

    “若非说笑呢?”杨氏压低了声音问,“若是太后娘娘说,归来的这个福国长公主是假冒的,贵妃娘子信么?”

    婴茀抬眼看她片刻,再欠身对太后道:“母后说的话自然没错,若母后说她是假,她必定真不了。”

    韦太后与杨氏相视一笑,都舒了口气。杨氏遂对婴茀道:“太后娘娘今日要跟贵妃说的正是柔福帝姬真伪之事。事关重大,娘娘信任贵妃,才请贵妃过来商议……”便把真柔福已薨于五国城,现在的福国长公主为他人假冒等话绘声绘色地跟婴茀说了。

    婴茀听了一时不做回应,怔怔地凝思沉默着,看得杨氏心焦,小心翼翼地问:“贵妃娘子不信?”

    婴茀这才瞬了瞬目,双唇抿出一缕柔和浅笑,说:“哪里。我当然相信,适才只是颇感震惊,万没料到竟有如此大胆的布衣女子,敢冒充天潢贵胄,欺君罔上。”

    “正是!”杨氏喜道,“幸而如今太后归来,可将她骗局拆穿,否则官家还不知要被蒙蔽到几时。”

    “这事……官家知道了么?”婴茀问。

    韦太后叹道:“我回宫那天就跟他说了,但他只说要想出处置良策再做打算,拖到如今也未见下文。故此找你来商议,看你可否劝劝他,请他早日处罚假帝姬,让真柔福的遗骨入土为安,以慰她在天之灵。”

    婴茀愁眉一蹙,黯然道:“臣妾在官家眼里不过是个粗使丫头,人微言轻,官家又一向极有主见,哪里听得进臣妾的话!臣妾若就此事劝说他,他恐怕只会以为是臣妾妒忌而刻意攻讦,反倒会误事。”

    韦太后想想,亦承认她说得没错:“官家从小认定了什么就不大能听人劝。我这娘的话他都不听,更遑论妻妾之言……可是,难道我们便只得任他如此拖下去,看那假帝姬继续狐媚惑主、祸国殃民?”

    “母后无须多虑,官家未必是有心拖延,也许真要处置,但日理万机,太过操劳,一时忘了此事也是有的。”婴茀说,双垂的睫毛掩住幽深的眸子,目光礼貌地落在太后的足前,“我们想个法子提醒官家便是。”

    “哦?那我们应当如何提醒?”韦太后见她气定神闲,心知她必已有主意。

    婴茀回答:“母后日前是私下跟官家说的,旁人不知,若官家忘了也没人可再提。故此母后不妨过几日在宫中设家宴,请所有宫眷出席,宫外的秦、鲁国大长公主与吴国长公主也务必请到。再以太后懿旨召福国……假帝姬入宫,她称病已久,这次是太后亲自相请,想必再不敢推辞。待她入宫后,母后当着众人宣布其假冒帝姬的罪行,真相大白于天下,官家必会当机立断……”

    “妙,妙!”杨氏连声叫好,“众目睽睽之下,更有秦、鲁国大长公主与吴国长公主作见证,如此官家想忘也忘不了了,即便不当即处死那女子,至少也应将她交大理寺审讯。”

    韦太后颇为赞许,不由也露出了笑意。

    婴茀继续说,依然是低眉顺目的神情,衔着她轻柔的微笑:“有两人,母后最好也一并请来……”

    3.家宴

    策划的家宴数日后如期举行,韦太后对赵构说想借此机会见见临安所有的宫眷皇亲,赵构遂一一请到,自秦鲁国大长公主与吴国长公主以下,但凡略有点地位的几乎都来了。

    独未请柔福,岂料即将开宴时柔福的驸马、此时任常德军承宣使的高世荣倒匆匆赶来,先向韦太后请安,再转向赵构觐见如仪。

    赵构有些诧异,问:“驸马几时回京的?”

    高世荣答:“今日刚到。太后娘娘回銮,臣未及时道贺,既蒙太后宣召,再不敢耽搁,当即乘快马赶回,到府中换了身衣服便来了。”

    眉头略蹙了蹙,赵构却也未再多问,只对他说了两个字:“坐吧。”

    吴国长公主在一旁看见,颇感意外,微笑着对高世荣道:“高驸马都回来了,今儿吃的果真是团圆饭……福国长公主呢?也一齐来了么?”

    高世荣欠身答说:“她病未痊愈,仍不便前来……请我代她向太后娘娘及官家告罪。”

    但听太后声音冷冷响起:“这是什么病,拖了这许久还没好?恐怕是找的御医不对,还是请她入宫,我寻个好的给她仔细瞧瞧。”随即命身边宦官,“你去找个大点的车舆,派往福国长公主宅去请她。务必要把她请到,她若病得坐不了,就让她躺着来。”

    宦官承命离去。赵构脸色微沉,但终究没说什么。

    韦太后再侧身面朝坐在她身旁的秦鲁国大长公主,微笑着与她闲聊,其余人等也都迅速各寻话题说笑开来,又恢复了起初的和乐气氛。

    行至第四盏酒时,有三位优人入内演杂剧。只见其中两位优人各扮一名士人,相遇互问出生年份,一人说是甲子生,一人则说丙子生,另一位优人从旁听了便说:“此二人都该下大理寺。”两士人忙问原因,那人回答,“夹子、饼子皆生,与馄饨不熟同罪。”

    这话一出,除韦太后与赵构外众人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又都偷眼看赵构,见他自己也开始笑了起来,才纷纷笑出声。

    秦鲁国大长公主论辈分比赵构高了四辈,在诸人中行尊年高,赵构最为敬重,每次相见赵构必先向她一揖为礼,所以此时见韦太后不解,也好笑着向她解释这个涉及赵构的讽喻:“这里有个缘故。太后也知道,官家一向爱吃馄饨,某次御厨一时不慎,给官家做的馄饨有点生,官家吃了龙颜大怒,当下就命将那御厨下大理寺治罪。此事后来很快传开,全临安的人都知道。这几个优人大胆,竟拿来编了笑话取笑官家呢。”

    韦太后听了也展颜笑,摇头对赵构道:“哥真不晓事。为人君者当爱民如子,待人宜宽仁,若馄饨煮生了点都要治罪,传到民间,你就成了昏君,也仔细史官给你书上一笔,遗臭万年!”

    赵构欠身含笑称是,当即传令,命将大理狱中的御厨放了。诸宫眷见了,不免又对二人此举颇多恭维,称颂不已。

    又行了两盏酒,忽听内侍报说福国长公主到,韦太后立时收敛笑意,正襟危坐,冷眼朝门边望去。

    乐声暂歇,诸人见太后神情如此严肃也隐隐觉得怪异,便都没再出声。

    迎着那无声处投来的千道目光,柔福缓步走进。

    果然犹带病容,她瘦了许多,寻常的大袖长裙如今略显宽大隆重,露在绛色罗生色领外的颈上肌肤苍白,仿佛隐见血脉。发髻随意挽着,素面朝天,脸上神情也一样清淡。她走得轻缓,裙幅只微动,披帛长长地曳于身后,似一袭烟罗付水流。

    她渐行渐近,韦太后的脸色也越发难看。不待她行礼请安,太后便先开了口:“这人是谁?”

    柔福止步。秦鲁国大长公主还道韦太后是真认不出柔福,遂轻声提醒:“这便是以前的柔福帝姬瑗瑗呀。”

    “柔福帝姬?”韦太后冷笑道,“柔福帝姬去年已薨于五国城,如今这个却又是哪里来的?”

    满座皆惊,细窥太后表情,见她不似说笑,便都沉默,殿内回复鸦雀无声的状态。

    赵构亦不语,一双眼睛只静静地凝视柔福。柔福抬目看韦太后,也不发一言。

    韦太后朝身后杨氏颔首,杨氏躬身退出,须臾,领一年逾花甲的老翁入内。

    那老翁捧着一灵牌跪地行礼,杨氏轻声促道:“请跟这里的皇亲国戚们说说,你是何人,捧的是谁的牌位。”

    老翁道:“草民名叫徐中立,靖康以前曾任入内医官,是柔福帝姬驸马徐还的父亲。这牌位,是柔福帝姬的。”

    听了此言高世荣的脸当下就白了,其余宫眷也是面面相觑,大感惊异。

    而柔福居然神色仍淡定,傲然立于殿中纹丝不动,唯眼角余光扫了扫徐中立,听他说下去:“柔福帝姬北上后,先居于上京,后来迁至五国城。蒙道君皇帝加恩,犬子徐还得尚柔福帝姬。帝姬温雅贤淑又孝顺,家中上下无不夸赞。无奈绍兴十一年她忽罹患重疾,延医调治多日也不见好,最后抛下犬子撒手而去。太后娘娘素来怜惜柔福帝姬,回銮时特恩准草民护送帝姬灵柩南归。如今帝姬灵柩随道君皇帝梓宫奉安于龙德别宫。”

    他说完后殿内又是一片沉寂,好一会儿才听秦鲁国大长公主问韦太后:“如此说来,现在这位福国长公主……”

    韦太后重重叹气,对杨氏道:“你跟大长公主说。”

    杨氏答应,道:“这位福国长公主自然是假冒的……”随即从韦太后如何在金国照顾“柔福帝姬”说起,直说到她们如何亲眼看着帝姬入土落葬,又如何不忍柔福埋骨北国而偕其遗骨南归。这话她早已记得烂熟,说起来头头是道,毫无滞涩,最后顺理成章地引出福国长公主,为容貌酷似柔福的民女假冒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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