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陈王宗隽桐阴委羽-《柔福帝姬(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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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血雨

    很快自宫中传来秦鸽子的死讯。

    她近身服侍完颜晟时,不慎将半碗热汤失手洒在他身上,引来了随后的灭顶之灾。

    完颜晟暴怒,一把掐住她脖子,质问她是否有意为之,是否还与玉箱有阴谋,想伺机弑主。

    秦鸽子吓得面无人色,惊恐地拼命摆首否认,完颜晟却不相信,连连逼问她玉箱临死之前为何竟会看着她暧昧地微笑,并朝她暗示性地颔首。秦鸽子魂飞魄散,不知如何辩解,除了摇头便只会流着泪咳嗽,间或挤出一句“奴婢不知,郎主饶命”。

    完颜晟便把她狠狠抛于地上,再命人将她拖出去杖毙。

    这事没让宗隽觉得意外,那日见玉箱朝秦鸽子诡异地笑,便知这侍女难逃厄运。完颜晟本就喜怒无常,再经身侧宠妃谋逆一事疑心更甚,杯弓蛇影之下宁可错杀,也必不会允许宫人再带给他一丝一毫潜在的威胁,何况一个南朝侍女的生命在他眼中根本微不足道。

    玉箱遭秦鸽子出卖而死,却以轻巧一笑杀她于无形,给了这变节的侍女最严厉的惩罚,但此事亦引起了随之而来的更大的杀戮。

    完颜晟下令,凡服侍过玉箱的宫人一律赐死,并严查与玉箱接触的南朝女子,若是频繁往来的,即便不是宋宗室之女亦不可活,洗衣院中人,与玉箱、曲韵儿、秦鸽子三人沾亲带故的都要查出一并处死。

    玉箱的父亲晋康郡王赵孝骞,完颜晟也欲命人诛杀,不想谏议大夫韩昉挺身而出,力劝完颜晟收回成命。

    韩昉认识赵孝骞,以前在燕京时与他略有来往,对他人品学识气节一向颇欣赏,故此刻愿为他说情,向完颜晟谏道:“赵孝骞虽是赵妃之父,却素来不喜这女儿,当年迁韩州时更在人前与赵妃割袍断义,从此绝了父女之情,两年来与赵妃无任何联系。他当初既未享赵妃之荣,今日郎主亦不应以赵妃之罪累及于他。”

    重臣完颜希尹亦觉孝骞不可杀,道:“赵孝骞在宋宗室中颇有威望,极受人尊重,在韩州带领宋俘埋头种地,至今未有任何差池。南朝宫眷已杀了不少,若此时再诛赵孝骞,恐会激起宋金两国宋人强烈不满,一则不利驾驭管制大金国内宋俘,再则大金将立刘豫为帝统治中原汉人,本就要多引宋文臣武将入朝治国,亦不应横生枝节,杀宋宗室令宋臣有他想。”

    完颜晟便问宗翰意见:“依国相看,这赵孝骞应不应杀?”

    宗翰呵呵一笑,道:“这几年来赵孝骞寸步不离赵佶左右,赵佶能活到现在倒是多因有他精心照顾侍奉,若他死了,只怕赵佶也活不了多久。赵佶还是活着好啊,好歹对南朝有个威慑,将来不废一兵一卒也能让赵构乖乖地奉上银子国土,如今四太子千军万马打下的江山,或许还没他一人可换的多呢。”

    完颜晟知他言下之意是说,宗弼如今与宋作战并不占多少优势,赵佶等人是将来可通过和议获利的资本,现下这情形,还是不杀赵孝骞为好,便也犹豫,沉吟不语。

    完颜希尹见状再道:“这赵孝骞也不难处治,郎主下令让他随赵佶赵桓一起迁往五国城囚禁,严加看管便是了,就算他有何异心也绝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

    韩昉闻言叹道:“这点郎主甚至不须下令,臣敢肯定,只要他得知昏德公将往五国城,便是拼死也会要求随行。”

    宗隽一直默然旁观,听了韩昉这话忽然想到,当日玉箱如此强烈地欲阻止完颜晟将宋二帝迁往五国城,除了固有的忠君爱国心外,必也是因料到她父亲会要求随行,从而将彻底失去自由在苦寒之地渡余生,所以她才决定铤而走险孤注一掷地在此时行巫,想控制郎主,将二帝及父亲留下。

    想起宋宗室迁韩州那日,玉箱在父亲裂袍后扑倒在烟尘中恸哭的情景,宗隽略微有些感慨,玉箱这样有心机的女子他并不喜欢,但她对父亲的真情却也会令他多少有所动容。她如此聪慧,那日去送行,致使孝骞与她割袍断义应该是她料到的结果,或许,她根本就是希望让父亲当众与自己断绝父女关系,以免日后自己出事会连累他?

    玉箱临终时那凄艳的容颜又浮现于心,映着弥漫纯红的血色,她唇际的微笑绝美至奇异,她身上有淡淡光华,还如初见那日,黑木旁绽放的丹芝……宗隽忽地有些不安,暗暗深吸一气,摒去脑中关于她的景象。

    在几位重臣进谏下,完颜晟终于放过了孝骞,但洗衣院的女子仍在劫难逃,一个个被反复严查,若有证据表明她们与赵妃三人有关便要被拘入宫中杖杀。涉及的数十名女子眼见大祸临头,竟横下心,趁大批禁军尚未赶到之前,于深夜以绳索勒毙看守她们的几名金兵,夺过马匹车辆逃走。想是亦自知终究逃不出金国,便直奔韩州而去,欲在被抓回诛杀之前先见见在韩州的亲人。

    完颜晟得讯后当即决定遣人领兵前去捉拿诛杀她们,而这任务,他指定由宗隽来完成。

    捉几名南朝女人不是什么大事,原本犯不着命宗室皇子来做,但宗隽明白是自己上次反常的举动引起了完颜晟的疑心,便特意要他去杀这些女子,当下一口答应,未有半点犹豫。

    他请母亲派几位宫人入他府中守护柔福,若完颜晟欲趁机杀柔福还请母亲极力保全,然后回府略为收拾,穿好戎装便上马起行。

    柔福见他来去匆匆,且披甲带兵,神色凝重,忍不住跑来拉住他的马,问:“你要去哪里?干什么?”

    宗隽朝她微微一笑,温和地说:“曷苏馆那边的旧部出了点乱子,要我去管管。只是小事,我去几天就回。”

    柔福疑惑地蹙眉凝视他,一时不放手,宗隽继续保持笑容,轻轻握住她手拉开,把缰绳收回,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他沿途陆续抓到逃跑的女子,在韩州城边捕住了最后几名,然后将她们全部拘往韩州府治中,麾下将领让她们一行行列于院内,再请示宗隽如何处治。宗隽一瞥身后弓箭手,弓箭手会意,当即上前曲膝引弓对准诸女。宗隽一挥手,簇簇箭矢直飞过去,那些女子便如疾风掠过的麦苗,在惨叫声中层层倒地。

    一轮射过,院内女子已死大半,只略剩几个还站着,在不住地悲呼哭泣。此时第二批弓箭手已准备好,只待宗隽下令。

    见金兵再亮弓箭,那几名活着的女子又是一阵惊呼尖叫,其中有一声音与众不同,脆弱而细柔,很稚嫩,但颇悦耳,宗隽听来竟觉有几分熟悉。

    朝声源处望去,见一约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掩面而泣,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瘦小而柔弱,瑟瑟地缩着身子倚着墙缓缓坐下,再抬头,萦满细碎泪珠的长睫毛下的双眸闪着惊惧的光。

    顷刻心一凛,宗隽睁大了眼睛。

    2.金儿

    面黄肌瘦的状态不掩丽质天生的容颜,这小姑娘姣好可人,竟与柔福颇有几分相似,眉眼间。

    宗隽示意随从引她过来。随从领命过去拉她,她当即吓得尖叫着向后缩不肯走,待被人拖到宗隽面前,她便伏在宗隽足下连连磕头,惊乱地不住哭:“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没有想逃,是那些姐姐拉我走的……我到洗衣院没几天,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

    宗隽负手站着,头也未低,只垂着眼漠然看她鬓边的散发随着她叩头的动作一次次拂过他的靴尖。等她语无伦次的解释暂告一段落,才开口问她:“你也是南朝的帝姬吧?”

    她点点头,轻声答:“我是贤福帝姬……”又像是忽地想起这样说不妥,急急地改口补充道:“奴婢叫赵金儿,是昏德公的女儿。”

    贤福?金儿?宗隽十分讶异,他记得柔福的这个同母幼妹早死在刘家寺的火屋中了……在再次下令放箭之前,宗隽牵起了贤福的手,将她带离这血色狼藉的天地。

    问及她此前的经历,她难堪又迟疑,在宗隽温和目光的鼓励下,才吞吞吐吐地说了个大概。

    天会五年,她随其余南朝宫眷一起被押送到刘家寺,此后即被国相宗翰的二弟泽利看中。泽利知自己地位不及宗室重臣,定然无法从郎主那里索要帝姬,便设下一计,硬说生寒疹的贤福患的是痘疮,把她隔离在茅草屋,随即深夜偷偷劫她出来,交予心腹先行送到京城家中,再找了个身形跟贤福相似的小宫女锁入草屋,并放火焚烧,造成贤福已死的假象,不令外人生疑。

    泽利回京后贤福沦为其姬妾,泽利平日外出时便将她锁在家中后院,而他家大妇亦是个不容人的,看贤福颇不顺眼,每每任意凌辱打骂,前两年因顾忌泽利,行事尚还不敢太过,而如今见泽利渐渐厌倦了贤福,很少再搭理她,便肆无忌惮变本加厉地折磨她。半月前泽利因公出京,他夫人便寻了个借口把贤福毒打一顿,再让家奴将她送入了洗衣院。不想未过多久即遇上玉箱之事,洗衣院被牵连的女子起事逃跑,也拉上了她,其实她确也不清楚此事原由内情,但听凡与赵妃沾亲带故的都要被诛,便也着了慌,无措之下也随众女子逃往韩州,若非宗隽看出她容貌与柔福相似,必也死于乱箭下了。

    “八太子……还会杀我么?”最后,她试探着偷眼看宗隽,怯怯地问。

    宗隽朝她笑笑,说:“如果我要杀你,刚才就不会领你出来。”

    “可是……”她仍不放心,“若郎主要杀我……”

    宗隽略摆了摆首,看稳她:“我既做了决定,便自有法子担当。”

    贤福如释重负,伸手拭拭额上的汗,浅笑带梨窝,那笑容纯净而明朗,但衣袖滑至半肘间,宗隽在她因此露出的手腕上看见几块青紫的伤处,再沿着她的脸庞看下去,发现她右耳下脖上有一道结了血痂的鞭痕。

    意识到宗隽在看她伤痕,贤福顿时变得局促不安,牵袖引领尽量遮挡,然后深深垂首静默地侍立。

    宗隽本欲领兵回京,却又接到完颜晟的命令,说经此一变,恐韩州宋宗室亦生作乱之心,宗隽务必再留于韩州数日,严密监视此间宋人,如有异动一并诛之。

    宗隽接旨,暂驻韩州,贤福亦随他留下,每日侍奉在他身旁,主动端茶送水铺床叠被,唯恐有一丝怠慢。

    那些伤痕,不仅留于她身上,更烙在了她心间。宗隽一声轻微的咳嗽都足以令她惊怕,仓皇地抬头,像是想看他,却又不敢直视他双目,微蹙着淡淡的烟眉,目光便飘浮,一脉可怜兮兮的模样。感觉到他注视的眼光时,就匆忙跑来跪下,颤声问他有何吩咐,若他说没事,她便又乖乖地退回去,在角落站着,低首发呆。

    有次他唤了她一声“金儿”,她即现出无比惊异的神情,不敢确定地问:“八太子是在唤奴婢么?”

    “对。”宗隽道,“我记得这是你的名字。难道我记错了?”

    “没有,没错。”她急忙应道,“是奴婢不习惯……以前的主人从来不叫奴婢的名字。”

    宗隽倒有些好奇了:“不叫你的名字,那叫什么?”

    她面红过耳,甚是艰难地勉强答:“他们叫我贱……贱……”

    “不必说了。”宗隽了然地打断她,“我以后都会叫你金儿,听到我唤,你便要及时答应。”

    “是!”她喜悦地答,感激地看他一眼,又迅速掩下喜色,恢复了低眉顺目的常态。

    这小小的变化令宗隽觉得兴味索然。他其实很喜欢看她笑,那是她最接近她姐姐瑗瑗的神情,而当她以婢女姿态恭谨候命时,她与瑗瑗相似之处,也唯在眉眼间了。

    那日夜里,贤福服侍宗隽更衣,收拾叠放他换下的衣服,动作轻柔,面带微笑的脸在烛影浮光下显得分外鲜妍。待宗隽坐定在床沿,她轻轻为他放下帐幕,然后徐徐退至门边,却未说告退的话,只静待他吩咐。

    淡淡看她须臾后,宗隽向她伸出手。她似不感意外,轻盈地走回,在他身侧跪下,将纤细的双腕搁在他膝上,螓首悄然枕于其间。

    宗隽抚了抚她柔顺如丝的乌发,她安宁地阖上眼,神色恬淡静和,温婉得像一只终于找到一处细暖裀褥的受冻的猫。

    3.冷焰

    此后两日宗隽频往宋宗室驻地巡视。那些赵氏男子得知宫眷变故后虽难免悲伤却也无能为力,在宗隽重兵看守下只得强忍哀痛继续锄禾,一时倒也没再生出什么事端。

    一天傍晚宗隽巡视后回府治,才进到厅中便听见门外有马蹄声传来,俄顷那马长嘶止步,马上之人策身落地,立即便往府中冲来。

    守门卫士横刀喝止,那人开口怒斥:“闪开!”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宗隽举目一望,当即微笑:“瑗瑗。”

    柔福拨开卫士之手直直闯入,一身衣裳薄染尘灰,跑得急了,头上风帽因风坠下,露出微显凌乱的头发,鬓边还沾有几点碎叶飞絮,想是马不停蹄地连夜赶来,肤色暗哑无华,人颇憔悴而疲惫。

    然而还是目光灼灼,胸口微微起伏,她紧抿着唇,似在压抑心中怒气。

    “你怎么来了?”宗隽牵她的手,想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她冷冷地将手抽出,亦不移半步,盯着他问:“洗衣院的姐妹们呢?”

    宗隽一时未答。柔福从怀中取出一叠纸张,目中泛着泪光,她又问:“串珠呢?”

    那是宁福被卖到西夏前提前为柔福写的信,宗隽按宁福的嘱咐每年给柔福一封,剩下那些一直藏在书房隐蔽处。

    “我在你书房找到这些信。在这些信上,串珠都以现在的语气说着将来的事。她为什么要提前写好以后很多年向我报平安的信?她到底去哪里了?现在在哪里?”柔福扬着这叠信笺,眼泪直掉了下来。

    宗隽吸了口气,决定告诉她实情:“宗磐拿她跟夏国人换马,她现在应该在夏国。”

    “换马?”手中信笺散落一地,她流着泪质问:“你为什么把她送给宗磐?你为什么不救她?你为什么要骗我?”

    宗隽侧首避开她咄咄逼人的怒视,暂时找不到可以平复她悲愤的合理解释。

    此时又有一名女子紧随柔福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见宗隽便跪倒行礼,大概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语气甚踟躇:“八太子,小夫人……小夫人……”

    那是柔福的侍女瑞哥。宗隽瞥她一眼,问:“谁告诉小夫人我在这里?”

    瑞哥看看柔福,低首轻声道:“小夫人在书房翻找想看的书时发现那些信,立即哭着跑出来,说要去找八太子,然后,是宫里来的那几位姐姐说漏了嘴……”

    “她们还以为我知道你来韩州追捕洗衣院女子的事,认定我哭也是因为此事,”柔福自己接口说:“说你情非得已皇命难违,劝我想开些,不要因此与你失和。”

    宗隽呵呵一笑,转身看门外天色,道:“所以你就心急火燎地赶来了?”

    柔福定了定神,拭净脸上泪水,再走至他面前,继续追问起初的问题:“洗衣院的姐妹们呢?她们现在在哪里?”

    宗隽微微仰首,天边血色霞光映入他双眸:“不错,皇命难违。”

    这寥寥数字给了柔福预想到的答案,她却仍陡然一惊,半垂双目徐徐退后两步,久久默然。再看他时,她摇了摇头,目光冰冷而犀利:“不,害我族人的事,没人逼你,你也会做。”

    宗隽扬眉看她,心下有些诧异,不知她如何得出此结论。

    “我刚出门就遇见打扮成乞丐守在府门路边的曲韵儿,”她说,“她在那里躲着等我,一见我便问玉箱如今怎样,我告诉她实情,她当即失声痛哭。然后,她对我说,有一件事她想不明白:她那人脑符水完全是按她表姑当年的方子做,何以郎主服了不见效?不见效也就罢了,若非他腹泻得厉害也不至于引起那样的警惕,给玉箱招来如此大祸。那人脑虽是生的,可金人一向茹毛饮血惯了,吃生肉都没事,吃一点生脑也断不会腹泻数日都不好……”

    “宗隽,”她难得地唤他,眼底却满蕴深重的疑惑,“你给她的是人脑么?你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

    宗隽一哂:“那丫头说这些不过是意在挑拨离间你我,你何必如此当真,平白地来兴师问罪。”

    “离间你我对她有什么好处?那时她悲伤得命都不想要了,还会惦记着去诬陷人么?”柔福一拭再度漫出的泪,声音有些呜咽,“她说这些只是想提醒我提防你,让我明白你也未必比别的金人好。说完,她便撞壁殉主了。”

    略顿了顿,她压下哀戚情绪,寻回冰冷的语调问宗隽:“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我?你当初给她们的是什么?”

    宗隽默思片刻,忽然一颔首,似笑非笑地说:“好,我告诉你。当初我给她们的……是猪脑。”

    柔福一怔,逐渐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不尽于此吧?你还在其中加了泻药。”

    宗隽未出言承认,但唇际笑意隐隐加深。

    “你,还瞒着我做了什么?”柔福恻然再问,“想必郎主追究此事,召秦鸽子来问也是出自你的授意?”

    宗隽仍未置一词。柔福一把抓住他双臂,冰凉的指尖隔着衣服掐入他肌肤:“你先骗取了玉箱的信任,又如此陷害她,杀她的人,原来是你。”

    宗隽伸臂按下她的手,道:“我是金人,我不可能随赵妃做出叛国的事。若换了你,你会容许一个外族之女隐于你父兄身后图谋不轨么?”

    “你岂会与我一样?”柔福冷笑,“对你来说,叛国又如何?你爱的不是如今的国,忠的亦不会是如今的君。一个整日读《资治通鉴》与《贞观政要》的人不会甘心蛰居在王府里过一辈子,你想必早有了窃国之计,而玉箱是否是你目中潜在的对手,一旦有了机会便先除去,以免她日后阻你前程?呵,不错,你也会怕她!”

    宗隽笑笑:“有些事我不跟你说,就是为了不让你自寻烦恼。你想得这么多,于人于己有何益处?很多时候,还是糊涂一点好。来,进去换身衣服,一会儿我让你见一个想见的人。”

    他伸手想拉她,她却恨恨地躲过,怒道:“别再碰我,我以后决不再与你共处!”

    “姐姐!”一声欢快呼声忽地响起,闻声而来的贤福从内室跑出,欣喜地奔至柔福面前,连声唤:“瑗瑗姐姐……”

    柔福大为惊异,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看半天,才又哭又笑地搂住她:“金儿,姐姐终于又见到你了……你当初怎么活过来的?过得好么?怎的这般瘦了……呀!你身上有伤!”

    贤福一时间也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微笑着连声说:“没事没事,都过去了……我现在很好,八太子待我很好……”

    “他?”柔福蹙眉问,“是他找到你的?”

    “是呀。”贤福看看宗隽,脸颊绯红,“是他把我救了……以后我可以跟姐姐一起……嗯,在一起了……”

    见她神情忸怩,语意暧昧,柔福便有几分疑惑,转头询问地看宗隽。宗隽亦未解释,而是回首吩咐瑞哥:“见过小小夫人。”

    瑞哥愣了愣,但迅速会意,上前向贤福请安。柔福却呆立半晌才缓过神,像是怕听错般轻轻重复问他:“小小夫人?”

    宗隽点头,淡然说:“我纳了她。”

    有一簇类似焰火的光在她眸中轰然绽裂,又于顷刻间静寂湮灭消散无踪。她垂下头,再次抬起时那双清亮妙目已被泪水灼伤:“她……才刚满十四岁。”

    4.深红

    “那又怎样?”宗隽说,并不回避柔福盈泪的眼眸:“我甚至不是第一个纳她的人,也早跟你说过,你不会是我唯一的女人。”

    怒极,柔福扬手朝他脸上挥去。音高的“啪”,骤然响起,心碎的声音在其下悄然隐匿,柔福收回掴他的手,倔强地仰首侧目视他。宗隽的颊上留下异样的红色,有如烫伤的痕迹。

    他的目中有惊诧的意味,融有一丝愠色,然而又迅速缓和,仍以适才的姿势稳立原地,只是沉默。

    倒是贤福冲了来,拉住柔福的手,挡于她与宗隽中间,惊道:“姐姐你干什么?休要对八太子无礼。”

    柔福转目看贤福,引袖抹泪,竭力使自己平和些许,再对妹妹柔声说:“金儿,有姐姐在,必不会让他再伤你分毫。”

    “姐姐多虑了。”贤福忽然微微笑,“八太子是金国少有的好人,他没有伤我,也不会伤我。姐姐这么早便入他府,真是好运气。而今金儿能遇上他,亦是万幸。日后我们姐妹可以长伴他身侧,像娥皇女英……”

    “娥皇?女英?”柔福不由瞠目,一时无言以对。

    贤福点点头,许是自觉说得过于直接,小脸不免又红了红,压低了声音:“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柔福忿然反握住贤福双手,恳切地说:“你不能留在他身边。这里是韩州,爹爹和哥哥们都在这里,我送你去找楷哥哥好不好?留在他和爹爹身边,虽然要种莳自给,日子过得会清苦些,但总好过给金人为奴为婢……”

    贤福微蹙着眉头,愕然问:“姐姐不愿意我留在八太子身边?”

    “你……”柔福眼波朝宗隽一横,“你想留在他身边?你当他是好人?你才认识他几天?你知道他做过什么事?”叹叹气,轻抚贤福的肩,说,“听姐姐的话,去找楷哥哥,而今也只有哥哥可以相信了……”

    贤福却轻轻挣脱开来,泯了笑意,噙泪垂首,说:“姐姐何苦跟我说这些?金儿虽小,姐姐的心思却还是能明白的。姐姐若不喜金儿留在八太子身边,不妨直说,金儿自会回洗衣院,无论如何,总不碍姐姐眼就是了。”

    怒意隐去,面色渐白,心便凉了。柔福的手颓然垂下,清苦一笑:“我的心思,你真能明白么?我亦不求你明白,这些年来我对你怎样,你应是知道的,若尚能记着一个‘好’字,我便心满意足了。如今你说出这番话,让人好不寒心。”

    贤福泫然道:“如果金儿说错了什么,请姐姐原谅。但姐姐若真对我好,怎不肯听我自己的意见?姐姐这几年在八太子府中想必过得不差,身受八太子百般宠爱,以至可放任性情,对八太子动手打骂,这于金儿是不敢想的。姐姐能想象得出府中大妇侮辱欺凌金儿的手段么?姐姐连鞭笞的滋味也未尝过吧?金儿虽服侍八太子无几日,可他对我非但不打骂还处处多有关照,何况金儿的命都是他救的,与以前主人相比,差异如天渊,在金儿心里,他当然是好人。姐姐不知惜福也就吧了,为何连金儿栖于他翼下也容不得?”

    柔福摆首,道:“现在我说什么你必也听不进了,可只要我在,便不会给他伤害你的机会。你跟我走,我带你去找楷哥哥。”

    “我不去。”贤福决然退后远离她,垂泪的目中闪出一道犀利的光,“留在八太子身边是受他伤害么?去楷哥哥那里就安全了?那姐姐自己为何不去,却巴巴地想赶我走!”

    听了这话,宗隽不禁“嗤”地笑出声。柔福转头看看他,双颊与身上素衣一般苍白。她呆呆站着,胸口急促起伏,像是一时间难以喘过气,迫得她最后以手去抚。

    “扶小夫人入室休息。”宗隽向瑞哥命道。

    瑞哥眼睛微红,答应了一声,过来相扶,却被柔福一把推开。随即她急促地朝外跑去,目光失神,神情迷乱。

    宗隽暗暗一惊,追至门边,但见她已扬身上了先前所乘的马,拔出匕首斩断系马之绳,再一挥鞭,策马冲出院外。

    见她在如此状态下乘马狂奔,宗隽自是不放心,当即也上了自己的马,一路追她。

    她无目的地策马而行,未知要去何方,泪水迷了眼,根本不辨方向,只一味失控地不住鞭马,欲以加速的奔腾来逃离此间的天色。

    宗隽逐渐靠近她,终于到了与她并驾齐驱的位置,再伸出一臂,想将她揽过来。

    柔福咬唇睁目,目红若泣血,右手一扬,侧身用尽全力向他挥出一鞭。

    宗隽下意识地仰身以避,手便缩回,身下的马亦随之移开半步。而柔福用力过猛,一鞭打空,身体顿失平衡,朝着左侧直直地扑倒落马。

    那马受惊,扬着四蹄如风奔远,而柔福跌于沙土之上,微呼一声,双手按住腹部,侧躺的身体痛苦地徐徐曲缩。

    宗隽亦大惊失色,立即下马搂起她。她闭着眼睛,狠狠咬着唇,阻止被痛苦迫出的呻吟声自喉中溢出。

    “瑗瑗!”宗隽把她紧搂于怀中,感觉到她脆弱身躯的轻轻颤抖。

    他想抱她上马,手掠过她身下,不想竟发现她裙上有异样的触感。

    潮湿的温热。

    他的心跳陡然丧失了一贯的节奏,怔了怔,才试着去看那温热的触感在手中印下的色彩。

    红。

    5.药倾

    “八太子不知道么?小夫人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但如今……胎气已散了。”请来的医官精心救治良久后,终于向宗隽宣布如此结果。

    宗隽一阵缄默,再挥手,让那人走开,转首看柔福。她此刻仅着一层单衣躺在床上,衣色素白,最后一丝血色自唇上隐去,青丝无力地自枕上倾下,神情冰凉如霜,锦被下的她脆弱得仿若一片即将化去的春雪。

    他走近,立于她身边,问:“你为何不告诉我?”

    她缓缓抬目,一见他眸中即射出深寒的光。“我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她盯着他切齿说,“我宁死也不生有金贼血统的孩子!”

    “你何苦如此倔强。”宗隽在她身边坐下,恻然笑笑,想抚抚她的脸,“如今眼泪比无谓的怄气对你更为有益。”

    她一惊而起,拼命朝里缩不让宗隽靠近,怒道:“离我远点!我本来就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不要你的孩子!从知道有他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怎么阻止他的出生……我讨厌他……现在好了,没了,没了,多好……”她忽然有些失神,但立即又睁目冷笑道,“告诉你,我是故意从马上跌下来的……”

    “你……”宗隽当即捉住她一臂,惊问,“你是故意的?”

    “对,我是故意的!”她用她所剩无几的可怜的力量挣扎着说,“我不要这个你强加给我的孩子,所以我故意摔下来……我杀了他……我从没想过要生下他……”

    宗隽蹙眉凝视她,手指狠狠地深陷入她臂下肌肤,她似浑然不觉此处疼痛,继续笑,继续喃喃地重复刚才的话,然而脸上笑容逐渐扭曲,她眼底的悲伤沉重得令她不堪负荷,两滴泪难以抑制地坠落。

    原来是她的骄傲与怨恨促生的谎言。心下颓然长叹,宗隽松了手,柔福一下跌伏在床角,将头深埋于被中,硬压住自心涌出的悲声,但双肩却仍无可掩饰地不住颤抖。

    宗隽抛下她大步流星地朝外走,那急促的推门将候在门外的贤福吓得失色,先接连退后几步,再惶惶地唤:“八太子……”

    宗隽正眼也不曾看她,目不斜视地走,只掷给迎面端着汤药过来的瑞哥一句:“好生伺候小夫人。”

    瑞哥答应一声,小心翼翼地端药入内。贤福悄然跟她走,待瑞哥转身示意门边侍从关门时才含泪急急问道:“瑗瑗姐姐怎样了?我可以进去看她么?”

    瑞哥回头看看犹在悲泣的柔福,叹了叹气,对贤福说:“小小夫人,你若还顾念你姐姐,此刻就不要再跟她说什么了。”

    然后略略退后,命人轻轻关上了门。贤福呆立良久,才黯然抹泪离开。

    那药柔福并不曾喝,连瑞哥熬的粥也难以咽下,一直到深夜仍是滴水未进,而体内的血仍在陆续地流。瑞哥每次掀开被子都会看见触目惊心的痕迹,终于不堪忍受,哭着去敲宗隽的门,将此情告之。

    宗隽立即起身去看,却见几碗汤药和粥食搁在她床前,凉的热的都有,却都未曾动过。侍女不断地换她身下加铺的薄褥,一片片地抽出,她的生命也似分附于那片片殷红的色彩中,即将流失殆尽,她恹恹地躺着,没有再哭,眼睛半睁,却空洞无神。

    “喝药。”他在她身边命令,平淡的语气,不生硬,但也没有乞求的味道。

    她侧首向里,毫不理睬他的话。

    “唯有如此,才能救她。”宗隽便立于柔福床前,垂目看她,“我以为你会明白。”

    “救她?”柔福不由冷笑,“纳她便是救她?她甚至比我当初……还小,我看不出你跟以前折磨她的金人有什么区别。”

    “那你要我如何待她?”宗隽反问,“把她接到府中仍当帝姬供着?还是把她当小姨、当妹妹,日后寻个好人家嫁出去?”柔福暂未说话,宗隽又道,“纳她,是最好的做法。她是郎主指定要杀的罪女,我若要放她,便需要一个能向人解释的理由。除了看中她的美色,我再无让她活下去的借口,而这也是能让我的族人接受的唯一借口……”

    “不,这只是你自己的借口。”柔福决然打断他,说,“你看出她是我妹妹,有与我相似的容貌和与我相异的性情,这让你觉得很有趣,你想收集她、把玩她,就像当初对我一样。我与金儿之于你,有如书画古玩之于我父亲,你们惯于寻求收集,品玩细赏,多多益善,永无餍足。纳她是为了救她,是为了哄我还是骗你自己?你应该并不屑为你的好色找任何借口才对,你还有骗我的必要么?从你送出串珠,加害玉箱之时起,你就该猜到我会如何恨你,也不应在乎多这一桩。只是至此,我更看透了你。”

    宗隽一牵唇角,道:“是,我本不屑与你解释。杀人又怎样?好色又如何?你并无资格要求我不杀你的族人,不纳别的姬妾。你常常向别人提出过高要求,而人无意做到,所以你注定失望。你希望把握的东西,总是超出你力所能及的范围,竭力去争,不如安分度日,你何时才会明白?”

    柔福摇摇头,只回了他一句:“总有一些东西是我自己可以把握的。”言罢阖目,紧闭双唇,似决意不再对包括他在内的俗世红尘给予一顾。

    她分明是指自己的生死:但求一死,你能奈何。

    奄奄一息,却依然保持着如此冷硬态度,看得宗隽不觉怒起,一把拉起她揽在怀里,另一手拾起药碗硬送到她嘴边:“你又错了,若非我允许,死也不是你所能决定的。”

    柔福挣扎,然终究敌不过他。他捏紧她下颔迫她张嘴,将药倾入,却被她迅速吐出,一面摆首躲避,一面双手使劲朝他乱抵乱打。

    碗中药左右摇晃,几欲荡出,宗隽索性扬首一饮含于口中,将碗一摔,便搂紧柔福低头寻她唇,欲将药汤送入她口中。岂料甫触到她唇,她被怒火激得浑身发颤的身躯便当即一震,胸下有气急涌,一口清水喷出,湿了他胸前衣襟。

    “污秽!”他听见她恨恨地说,他看见她再次阖目前透出的恨意,冷寒彻骨,探不见半点宽恕的可能。

    6.饮鸩

    房中的女子归于沉寂,倦怠地躺着,他在她脸上看见一种爱恨之外的情绪,从未有女人对他呈出的情绪,极端的厌恶。他一时竟然无措,感觉到胸前的潮湿,有一丝凉意由此沉淀到心里。终于他离开,院内月色如霜拂面,仿佛冰凉。

    柔福一直未能进食,瑞哥等人强喂她亦不可,就算勉强送入她嘴中,她也会立即尽数呕出,人便越发虚弱,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显是已无求生的欲望。

    宗隽无计可施,只命瑞哥好好照料她,自己不再踏入她房内半步。她那一口清水终于扑熄了他脸上向她呈出的不灭笑容,心情与随后的阴天一般灰暗,他居然也会锁眉不展。

    这日傍晚,贴身服侍了他母亲纥石烈氏几十年的老宫人什谷驰快马赶来,带给他一个消息:完颜晟得知了宗隽私放贤福帝姬的事,勃然大怒。

    宗隽倒不惊慌,说:“我回京后自会向郎主解释。”

    什谷摇头说:“此番郎主震怒非同寻常。八太子不会不知,上回八太子极力保护柔福帝姬已使郎主心存芥蒂,将这次任务交予八太子便意在试探,不想八太子竟又救下一位南朝帝姬。娘娘命我带一句话给八太子,我如今说出,一字不改,如有冒犯还请八太子恕罪:‘你有何能耐可屡拂郎主意又全身而退?’”

    宗隽道:“我既决定留下她,便会承担由此导致的后果。”

    什谷叹叹气:“娘娘还说了一句话:‘为女色而损大局,是为不智,何况,并不是任何女子都值得人舍命相救的。’”

    宗隽凝神细思,忽了然一笑:“母亲命你老人家日夜兼程地赶来,不会只是要你传几句话吧?”

    什谷亦微笑,转首朝门外吩咐道:“进来。”

    一名侍女恭谨地举着一托盘入内,盘中置有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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