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四 驼背和尚十八贱-《柳三哥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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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哥拉过一张椅子,道:“黑哥,坐,要是你觉着行,就试试,要是觉着不行,就当在下没说。哎,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在下也是万般无奈,方出此下策,万勿见怪。”

      黑炭走过来,不情不愿,一屁股坐下,道:“说吧。”

      三哥笑道:“不好意思,在下的馊主意是这样的……”

      ***

      翌日清晨,城门未开,清波门内外排起了两行长长的队伍。

      两行队伍中,五行八作,三教九流皆有,队伍中人杂,车马也杂,牛车、驴车、马车、独轮车、大板车夹杂其中,也有挑担背筐、拖儿带女的,挨个儿排着队,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望着前面的队伍动了没有,估摸还要等多长时间,才能挨到自己受检。长长队伍中议论纷纷,人声鼎沸,呼儿唤女,犬吠马嘶,十分繁杂喧嚣。

      城门口聚集着众多捕快兵丁,黑沉着脸,目光犀利,手持刀枪,如临大敌一般。

      所有的捕快兵丁,面朝着城内队伍,只要城门一开,盘查逃犯柳三哥的活儿,又得开场了,这活儿又累又枯燥,逢人必查,逢货必检,查了四五天了,******,至今一无所获。

      太守明谕,柳三哥已被堵在杭州城,哪个关卡出现纰漏,让柳三哥给跑了,本官定将追查到底,严惩不贷。

      至于,进城的人员车马,不用盘查,任由其进入,不得拥挤推掇,城内用铁栅将进出城的人员车马隔开,进城的人,不得在铁栅外,停留观看出城盘查,以免碍事。

      六时正,城门大开,城外的队伍人声鼎沸,一拥而入,几个兵丁还嫌不快,吆喝道:“快走快走,不得停留,谁若停留观看,老子就让你去蹲小车桥。”

      杭州人都知道,小车桥是个令人闻之色变的可怕监狱,进去容易,出来难,那是进不得的。

      此生不进小车桥,做个安逸安乐王。是杭人抱定的人生宗旨。

      此时,城内的队伍,开始了日常盘查,盘查的进度太慢,出城的人心急,盘查的捕快兵丁何尝不急,无奈这是个细活,急是急不来的,一急就要出事,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人要查,男人由男捕快缉查,盘查来龙去脉,察看衣着神色,唯恐内中有诈,当然,免不了拉扯胡须头发或用热水洗脸,若果真露出原形,遇上了柳三哥,老子绝不含糊,大步上前,锵啷啷给他套上镣铐,抢个头功,关键时刻,靠的是眼明手快的这份手头功夫,听说,柳三哥相继受饥饿迷药困扰,身体极度虚弱,一时难以恢复,武功已大不如前,趁他病,要他命,正是建功立业,赚钱获赏,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这也是捕快兵丁虽啧有烦言,但也心存希冀,查得过细顶真的动力;女人由女捕快缉查,带入一旁帐篷,脱下衣裤,验明正身,生怕柳三哥男扮女妆,厮混其中,你不是善于易容改装么?到了咱们地头,叫你千变万化也万难出城。

      人盘查烦,货物翻检更烦。

      尤其是牛车驴车马车上的大宗货物,打开箱笼,逢箱必检,搞得一塌糊涂,尘土飞扬,以防柳三哥藏匿其中,查完了,再装箱上车,乒哩叭啦,车颠马嘶,车夫苦工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商贾伙计怨声载道,真个是劳民伤财,不遗余力。

      这么个查法,快得了么?当然快不了,排队的百姓气得骂大街,却不敢明目张胆骂太守捕快兵卒,若弄得当官的火起,叫你吃不了兜着走,那就真个走不了啦。

      有用么,没用,你就是沸反盈天,怨气冲天,查,还得那么查,这叫松进严出,当官的自有当官的道道,小老百姓懂啥,纯粹是瞎叫唤。

      队伍起先有些慢,一会儿,就顺起来了,队伍在缓慢蠕动,只要动就好,动,就有盼头,只怕不动,不管你动不动,日影却不等人,按自己的脚步在移动,若队伍动得比日影慢,等到天一黑,城门一关,今儿排了一整天的队,脚骨发酸,脚底板痛,白白受罪,又出不了城,要明天趁早再来排除,那就亏大啦。

      第二天接着排除的人,又不是没有过,这么排下去,啥都耽误了。

      听说,杭州城的十个城门,队伍排得都差不多长,清波门还算好的,唯独北面的武林门、艮山门队伍排得最长,听说,柳三哥出城,最想去的地方是南京,从武林门、艮山门去南京近一些,大约是他去南京的首选。

      水道动用各方力量,穷追不舍,逼得柳三哥仓惶逃窜,听说,他气坏了,想再去南京水道老巢作个大案,出出气,解解恨。因此,那两个城门查得特别严,队伍拉得尤其长。

      清波门出城盘查是两个一拨,同时进行。

      遇上出城妇人士女,便快一些,女捕快将其带入一旁帐篷,脱下衣裤,验明正身,即刻放行;若碰到男子,脸上毛发盛的,二话不说,先洗脸扯胡须再说,若皱纹胡须都是真的,再放人走路;最麻烦的是二十来岁、身材颀长,嘴上无毛的年轻男子,如若跟柳三哥的画像有些须相似,那盘查起来,叫个慢,那个问呀,打破沙锅问到底,问得萝卜不生根,问得你不知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问到最后,问者与被问者俱各头昏脑胀,前言不答后语,不知问到了哪里,绕来绕去,到了实在问不出花头了,毛估估像个好人,便放人,若毛估估有些可疑,便捆起来,关进帐篷,等候发落,慢就慢在这种人身上。

      清波门城楼长官曲大兴,是个络腮胡子,是个较真的人,他端张椅子,在一旁坐镇,身前摆一张桌子,泡一壶茶,渴了喝两口,眼睛盯着被盘查者,不敢稍有差池。

      连日来,他寸步不离守在城楼下督查,这个城楼长官是自己在边关沙场一刀一枪挣来的,可不能捅娄子整丢了。

      余太守说了,杀人逃犯柳三哥就在杭州城内,若城关长官玩忽职守,让柳三哥逃出了杭州城,必将一查到底,严惩不贷。反之,若能将柳三哥缉拿归案,则将升官重奖。

      升官重奖,曲大兴真没那个想头,不过,若出个意外,还真出不起呀。轻则,头上这顶乌纱帽摘了,抄没家产,返乡务农,重则,脖子上这颗大好头颅就得搬家,差子出在哪儿,老子不管,决不能出在清波门,所以,他天天守在城下,遇到可疑人员,就自己亲自盘问,免得让柳三哥跑了。

      哎,有时,越是不想发生的事,偏偏越是要发生。

      七时正,轮到了一对要出城查验的人,一眼看去,就知他俩不是一路人,一个是胖婆儿,胳膊上拐一只竹篮,一个是驼背和尚,肩上斜挎着只瘪瘪的褪色的蓝布包袱,那个驼背和尚。就是易容后的柳三哥。

      柳三哥也真是的,易容就易容嘛,何必将自己易容成一个嘴歪眼斜,奇丑无比的驼背呢,看着叫人直起鸡皮疙瘩。

      胖婆儿被女捕快带入帐篷查验,过了一会儿,出来放行了。

      捕快士兵对柳三哥盘查的时间也不长,在一旁城墙上贴着四张柳三哥的画像:一张是柳三哥最爱扮的落魄书生模样,还有两张是柳三哥常扮的江湖郎中或算命先生画像,都蓄有美髯,神采飘逸,第四张是根据柳三哥真人相貌画的头像,清秀英俊,面白无须。

      这四张画像贴得各到各处都是,驿站、码头、城关、客栈,巷头街尾,就连茅坑旁的矮墙上贴得多有,大约第四张画像画得太传神了,常惹得妇人士女,驻足呆看,想入非非,挪不动腿脚了。

      因此,这四张画像对杭州人来说,早已稔熟于胸,妇孺皆知。不过,柳三哥说是说在城里,却至今,杳无音信,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捕快面对着这个驼背和尚,也不用对四张画像了,怎么看,这个丑和尚也跟柳三哥对不上号,只是应景问了几个问题,既无胡须可扯,也不用热水洗脸,那光溜溜的脸上,也洗不出啥名堂来,对着面目可憎的歪嘴斜眼和尚,挥挥手道:“走吧走吧。”

      意思是,老子忙得头头转了,你来凑啥热闹呀。

      驼背和尚道声谢,向城外走了三步,突地,清波门守城长官曲大兴,一声暴喝:“回来。”

      放行的胖婆儿走在前头,驼背和尚走在后头,俩人转身,齐道:“长官,叫我么?”

      曲大兴道:“和尚,回来!”

      两个兵卒即刻上前,一边一个,夹着和尚,拖到曲大兴跟前,将他摁跪在茶桌旁。

      胖婆儿手拍胸脯,转身走了,边走边哆哝:“喔哟喂,还好不是我,吓得心别别乱跳,也没有介凶的呀,像吃生米饭一样,吃相太难看,这种人,少见少有,从来没碰到过。”

      驼背和尚柳三哥,低头跪在曲大兴茶桌前,好好一个人,怎么变成了这副吃相?

      昨晚,柳三哥的易容术另辟蹊径,以前,他易容,虽角色各异,年龄有别,却均往美处易,怎么好看,怎么易,如落魄书生、江湖郎中、算命先生,皆是江湖中走背运的人,身世坎坷,愤世嫉俗者流,却偏偏易得风度翩翩,飘飘欲仙,看了让人心情舒坦。

      这回易容,他易反了,挖空心思,剑走偏锋,怎么难看,怎么来。他请黑炭将头发剃了个精光,还现教现学,让黑炭在自己头上用艾火点了六个香疤,脸皮本就光溜溜的,不假任何修饰,他嘻嘻一笑,嘴一歪,眼一斜,扮个鬼脸,出指在面颊“牵正”穴上,点了一指,立时面部牵转,扭曲僵硬,嘴歪眼斜,面容大变,这张脸,整个儿变了样,其貌怪异,丑不可言,丑和尚没有胡须头发,光溜溜的脑壳颜面,无可遮掩,一览无余,面相奇丑无比,歪嘴斜眼,怪模怪样,看一眼,令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看两眼隔夜饭要吐出来,看三眼弄不好要昏倒。

      我草,那歪嘴角,还一颤一颤的牵动呢,歪就歪呗,颤它干啥,至于驼背,他手伸到背脊,只点了两指,便成了个头朝地,背朝天的驼背和尚。驼背和尚的嘴脸,跟贴在城头柳三哥的真实面容大相径庭,一个是天神,一个是恶鬼,根本不是一路人。

      若有人将这两人认定为同一个人,这人,不是吃错了药,就是脑壳进水了。

      站在一旁的黑炭见了,竖起大拇指,连连称奇,简直不敢认啦。

      这叫易容吗?这叫毁容呀。

      不,这才是世上道地无双,空前绝后的易容术!

      这是三哥突发奇想的神来之笔,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做得到,也没有第二个人想得到。

      “千变万化柳三哥”的名号,由来有自,实至名归,决非空穴来风。

      之后,黑炭给三哥弄来一套灰色僧服与蓝布包袱,于是,三哥变成了一个丑和尚,取个法号叫:十八。

      就这么着,柳三哥要混出城去,还有点不放心,他做事向来缜密,为保险起见,他还留了一手。

      当时,曲大兴对垂着个头,跪在桌下的柳三哥喝道:“和尚,抬起头来。”

      柳三哥抬起头,曲大兴见了,由不得心里打个激灵,差一点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随即喝道:“行了,把头低下。”

      柳三哥暗暗好笑,低下头。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恶丑之心,人岂能无?!

      曲大兴对和尚道:“和尚,别怕,本官只是问几个问题,要是答对了,就放你走。”

      和尚道:“长官,要是贫僧答错了呢?”

      曲大兴道:“答错了,也没啥,最多今儿出不了城了,等本官查清了你身份,再放行。”

      和尚双掌合什,道:“阿弥陀佛。”

      曲大兴问:“你从哪儿来?”

      和尚道:“峨眉山万年寺。”

      “到杭州干啥来了?”

      “到灵隐寺烧香来了。听说,杭州素春斋的素烧鹅做得不错,一带二便,也尝尝鲜。”

      “去哪儿?”

      “云游天下,四海为家,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漂到哪儿是哪儿。”

      “法号?”

      柳三哥道:“不好意思,贫僧的法号叫‘十八’。”

      曲大兴笑道:“啥,十八,莫非你是十八罗汉之一?”

      柳三哥道:“哪里呀,贫僧道行浅,再修行十八辈子,也修不成罗汉。”

      “万年寺主持给你取这么个法号,啥意思?”

      柳三哥道:“是丑的意思。俗间将极丑之人叫作‘十八贱’,师父留了一手,给个面子,将‘贱’字去掉,呼作‘十八’,叫得顺口,声音也响亮,常有人错把贫僧当作十八罗汉之一呢。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曲大兴大乐,道:“主持的名字取得好,学问也好。”

      柳三哥道:“万年寺主持是得道高僧,他的用意,不是晚辈能猜度的。其实,对出家人来说,十八贱与万人迷都是一回事,浮生若梦,白驹过隙,匆匆来去,同归尘土。所不同者,十八贱活得省心多了。”

      曲大兴道:“咦,怎么省心?”

      柳三哥道:“因丑被弃,无人骚扰。只管倒头便睡,一觉睡到大天亮,你说好不好?”

      曲大兴笑道:“好是好,不过,也太孤独啦。”

      三哥道:“惯了。若长得英俊,就没那个福份罗,你想睡,别人也不让,总有人来找个由头,骚扰你,若你喜欢的人,也就凑合了,破个戒,高兴高兴;若你讨厌的,那不受老罪啦。况且,世间讨厌的人,总比喜欢的人多呀。”

      曲大兴哈哈大笑,道:“哈哈,和尚偷腥,‘十八’真想得开呀。”

      柳三哥道:“想不开,莫非去死呀,人总要往开处想,无论世路多窄,人也要往开处想,越想越开,就想通了,心里豁亮了;若往窄处想,就会钻牛角尖,变成一条道走到黑,走到死,那就不想活啦,寻死的人,多半不用也不必死,因自己在心里打了个死结,解不开了,才走了那一步。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曲大兴感叹道:“十八所言,极有道理,话糙理不糙,人丑话不丑啊。”

      柳三哥道:“今儿贫僧有一点想不明白啦,不知能问一问否?”

      曲大兴道:“咦,你也有想不明白的事啊?”

      柳三哥道:“有,多啦,你当贫僧啥都明白啊?贫僧这个人,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糊涂起来,还不是一般的糊涂,而是,一塌糊涂。”

      曲大兴道:“十八,你就别谦虚啦,有啥问题就问吧。”

      柳三哥道:“平时,贫僧所到之处,众人避之唯恐不及,今儿个却是例外,承蒙长官看顾,叫到跟前查问十八,看来,贫僧要交‘鸡头运’了。”

      “啥叫鸡头运?”

      柳三哥道:“俗间将‘鸡头运’当作难得碰到的好运。”

      曲大兴道:“你倒说说看,你碰到了啥好运?”

      柳三哥道:“贫僧命苦,此生数奇,从来没交过好运。也许是贫僧会错了意,并非是‘鸡头运’,可能是‘华盖运’,运交‘华盖’,糟糕透顶,碰头磕脑,总归不顺。这才跟贫僧的命数相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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