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四 夜半凄凄鬼啼哭-《柳三哥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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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泉、眉山、三亚、潮州、承德。”

    “老掌柜的手谕总在吧。”

    “全毁了,事后,老掌柜越想越怕,派亲信去五个城市,做了假账,把账做平了,将五份手谕全烧了。”

    余文章问:“鎏金翡翠玉麒麟,是在什么时候赎回亲王府的?”

    “大明万历己亥年冬,以六十万两白银赎回。”

    余文章道:“也就是说,如今是查无实据,死无对证了?汇通钱庄成了一个干干净净的钱庄了?”

    “哥,你说呢?”琥珀色的瞳仁,诚恳的目光,不无戏谑地瞧着余文章,反诘道。

    余文章放下杯筷,起身整整衣襟要走,道:“那就只有交给官府,公事公办啦。”

    周详道:“忙啥呀,哥,小弟的话还没说完呢。”

    “唔?”

    周详将余文章按在座椅上,自己也在桌旁坐下,道:“坐下坐下,说完了,你要走再走嘛,那么一本正经干啥呀。老掌柜留了一手呢。”

    “留了一手?”

    “老掌柜有个爱好。”

    “爱好,什么爱好?”

    “微雕。”

    “什么?微雕?”

    周详见余文章皱着眉头,听不懂他的话,就用北京官话一字一板说道:“就是微型雕刻。”

    在窗口窃听的金蝉子,这回总算听懂了,对周详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地记在心里。

    “雕刻?就是在米粒大的珠子上雕刻图像的那种?”

    周详继续用官话道:“不是雕刻图像,是刻写微型书法。这是老掌柜平生的唯一嗜好,技艺高超,能在一粒米上刻写几十个字,如用洋人的放大镜细看,则字迹清晰工整,间架有度,横竖撇捺,皆有笔锋,写得一手极好的微型柳公权字体,常以此自得其乐,却鲜为人知。”

    “此话怎讲?”

    周详生怕表兄听不明白,仍用官话道:“他在鎏金翡翠玉麒麟的左后腿根,刻下了如微尘般大小的几个字:万历丁酉年春,怡亲王以鎏金翡翠玉麒麟为典押,借贷汇通钱庄五十万两银票,后于己亥年冬,以六十万两白银赎回,经办人亲王府总管管统丁。”

    余文章道:“怡亲王赎回玉麒麟后难道发觉不了?”

    周详道:“当然发觉不了啦,一等一的好眼力,也无法察觉玉麒麟的猫腻,须拿着洋人的放大镜,在强光下仔细端详,方能看个分明。小弟想,只要搞到了玉麒麟,查明五十万两银票的去向,就能逮到老狐狸怡亲王了,老狐狸想赖账,恐怕是赖不了啦。”

    这几句带着绍兴乡音的北京官话,让窗外窃听的金蝉子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好哇,老狐狸也有蒙在鼓里的时候呀,这下可真吃栽了。原来五十万两银票,是用玉麒麟典当得来的呀,至此,从头到尾的筹款雇凶杀柳细节,他已全部了然。心儿怦怦急跳,兴奋得差一点想喝一声彩呢。事实上,他捂住嘴,连大气都不敢喘。

    金蝉子在窗旁的太湖石下藏身窃听,距他五六步远,就有一名魁梧的佩剑保镖,站在书房门口守护。

    据说,汇通钱庄总号的安保,全是由太行山龙剑山庄的精英剑客担当的,龙剑山庄的神龙剑阵,能以少胜多,也能以多胜强,能集聚布阵,群斗恶战,也能形如散沙,实如铁桶,陷敌于死地。阵势变化万端,神鬼莫测,在江湖上威名赫赫。

    山庄剑客守护钱庄已有六十年,六十年来,凡胆敢闯入钱庄,觊觎金银的大盗剧贼,不是身首异处,就是成了阶下囚,没人能讨得了好去。江湖传言,汇通钱庄的安保,仅次于当今皇上的紫禁城。

    金蝉子明白,若是自己被保镖发觉了,今儿恐怕就走不脱了。

    小心小心再小心,悄悄地进来,得悄悄地出去,千万不可露了行藏。

    他大气儿不敢出的蛰伏在太湖石的阴影里,一边防备着守夜的保镖,一边倾听着屋里俩人的对话,心道:看来,这个算命先生是个南方人,说的是南方鸟语,那个钱庄管家模样的人,说的也是相同的鸟语,他俩无疑是同乡。京城的管家,多半是绍兴师爷,那么,算命先生也该是绍兴人,也许,算命先生就是刑部的绍兴师爷余文章啊,一念及此,心里一片通明,只是有点拿捏不稳:余文章安的是啥心?是为乔万全办事的呢?还是改容易貌,在查办真凶?

    查明案情细节,是为了毁灭罪证呢?还是为了拿下怡亲王?

    坊间历来对捕快心存戒备,官匪一家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金蝉子的心里七上八下,嘀咕不休。此时,书房内两个绍兴师爷,还在你一句我一言的聊天。

    周详琥珀色的目光混沌一片,坦然漠然,淡泊宁静,余文章是看着他长大的,这时,也吃不透周详在想些啥。

    周详改用绍兴方言道:“老掌柜事后或许明白了五十万两白银的去向,深感愧疚不安,于是,在玉麒麟上留了一手,以赎前罪,该算是立功表现吧,我想,足以洗脱罪责牵连,哥,你说呢?”

    余文章答东问西,道:“这些都是老掌柜对小掌柜沈继昌说的?”

    周详点点头,道:“是。沈继昌听说刑部对此案抓得甚紧,深怕牵连到钱庄,要我替他出出主意,就只得把老掌柜的事如实告诉了我。”

    “他还对你说,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得告诉第三者?”

    周详笑道:“是,哥真会猜啊。”

    余文章道:“于是,你拍拍胸脯,都答应了下来,道:没事,刑部我有个表哥在管事,能把此事摆平喽。”

    周详噗哧一声乐了,可他的目光里,连一点笑影也没有,道:“这是师爷的本分,不是吗?吃一家,管一家嘛。”

    余文章脸一板,道:“我可没答应过你,也没那能耐。”

    周详涎笑道:“钱庄要是倒了,小弟就失业了,到时候,只有拖儿带女,到哥家里去吃饭啦。”

    “真赖。”

    “不赖哥赖谁。”

    余文章道:“赖就赖吧,今晚我要赖在钱庄过夜了。”接着,他又悄声道:“来时,觉得身后像是有人跟踪,不走了,今晚在钱庄过夜,图个稳便。”

    周详道:“行呀,要不再来一壶酒,咱哥儿俩接着喝?”

    “不啦,洗洗睡吧。”

    见书房内哥儿俩的聊天已近尾声,金蝉子展开身法,蹑手蹑脚,沿着树影假山,曲廊庭柱,避开巡值的保镖,悄悄飞了出去,可他却没发觉,身后有两条人影,伏在远处的松树荫里,另有一人,拳缩在屋檐下,这三人,也如三缕轻烟,相继不远不近,不即不离的在他身后飘着,﹍﹍

    ***

    最后的一缕轻烟,是飞天侠盗丁飘蓬。

    丁飘蓬拳缩在书房屋檐下,听不到书房里李铁嘴说话的声音,也不知“捕快”跟踪李铁嘴的真实用意,更不知道,那一高一矮的两人,跟踪“捕快”的用意,没人会傻到在汇通钱庄动手杀人,除非不想活了,只要稍有异动,就会玩儿完了。

    太行山龙剑山庄的剑客不是吃素的,龙剑山庄的神龙剑阵更不是吃素。

    多少滑贼大盗,被钉死在剑下,没人敢在汇通钱庄总号撒野,即便连天不怕,地不怕的丁飘蓬,也不敢轻易造次。

    金蝉子的轻功真不赖,身如飞燕,脚尖点瓦,无声无息,飘出了钱庄的封火墙,跟在他身后的两缕轻烟,也不赖,在夜空中无声无息地飘浮着,而三人身后的那一缕轻烟,才是轻烟中的极致,虚空轻灵,时快时慢,似有若无,不即不离地跟了上来。

    不久,便到了豆浆胡同9号,金蝉子飞身落地。

    金蝉子进入卧室,刚点上灯,忽地,灯焰儿一阵晃动,心知不妙,急忙转身,见屋中多了两个人。

    两名不速之客黑着脸,手握弩机,瞄准了自己,随时准备扣动扳机,一人高大魁梧,一人黑瘦矮小,矮小的喝道:“不准动,动一动,就要你的命。”

    金蝉子知道厉害,一动不动,道:“二位是谁?”

    矮小者道:“你可听说过湘西三步倒竹叶青么?”

    金蝉子道:“久闻大名,哈哈,听说如今成了怡亲王的杀手啦,真是越来越有出息啦。”

    高大者喝道:“少罗嗦,老子问你,袁金锁在哪儿?”

    “他在哪,我怎么知道。”

    高大者道:“前些天,在北门斜街,尽管你处处当心,还是被我等瞄上了,是你浑水摸鱼,救走了袁金锁吧?”

    “既知是我,何必多问。”

    高大者道:“今天,在宝泉茶馆,又被我俩冤枉鬼叫给撞上了,你行事鬼祟,武功高强,究竟在为谁办事,说!”

    金蝉子道:“老兄,每个人都有不想告诉任何人的秘密,何必逼人太甚哟。”

    高大者一声冷笑,道:“你不说,老子也知道,你就是传说中被火烧死的尤一天,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报仇雪恨,对不!”

    尤一天纵声大笑,道:“哈哈,你大约就是怡亲王府的白脸曹操曹国友吧,真不愧为一代奸雄,料事如神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就是一条命吗,要就拿去吧。”

    说是这么说,金蝉子真不该心就此死去,大仇未报,就此丧命,那不冤死啦。他身体一动不动,双眼却在寻找逃生的机会,若有一线生机,好歹也要拼个鱼死网破。

    可惜,连半线生机都不会有,三步倒竹叶青的连弩十三箭,据说,箭箭精准,从未落空过,如今,竹叶青距己只有四五步的距离,乌黑发亮的眼睛,紧盯着自己,十个手指,留着又长又脏的指甲,紧握着那管慑魂夺魄的弩机,象僵尸般狰狞可怖;至于白脸曹操嘛,也手捧弩机,他是使剑的,怎么心血来潮,也玩起弩箭来了?想必,射功很烂。

    今儿,难道真是老子的忌日?!老天,你公道一点好不好,要死,老子也不能死在怡亲王的手下啊,天!

    白脸曹操道:“大管家管统丁说,你被烧死了,可有一个人,一直怀疑你没死。”

    金蝉子道:“谁?”

    “怡亲王。他说,二十四年前的凌晨,在怡亲王上朝去的路上,突然,蒙面刺客从槐树荫里冲出来,挥剑刺向他乘坐的轿子,那一剑,刺破轿帘,贴着亲王的面颊穿过,得亏保镖反应够快,还未容刺客刺出第二剑,袖箭、铁蒺藜、钢镖、棍棒、刀剑便齐地袭向刺客,刺客肩头中镖,仓惶逃离,当时,亲王没看清刺客的长相,只见一个背影,在远处的黑夜里一闪而过,随后,便再也找不着了,怡亲王觉得那背影不是别人,就是你——尤一天。管统丁说,人死不能复生,亲王一定是看错了,怡亲王却坚信不疑,你还活着,迟早你还会找上门来。”

    金蝉子叹道:“老贼不死,天理难容。”

    白脸曹操道:“可惜,你会死在他的前头。据说,阎罗王是先注死,后注生的。人还没生的时候,阎罗王就把他的死注定了。命里注定的事,谁也跑不掉。”

    金蝉子道:“少罗嗦,来个痛快的。”

    白脸曹操道:“别忙,我问你,跟你在一起的,除了袁金锁,还有谁?”

    金蝉子笑道:“老子不告诉你。”

    白脸曹操冷笑一声,道:“不告诉我?!哈哈,嘴硬,你会死得很痛苦,知道不!到时候,不仅会把所知道的一切,统统倒出来,还会苦苦央求我,快快杀了自己呢,没人能扛得住酷刑,老子见得多了。”

    金蝉子冷冷道:“我想,扛得住的人也许会有。”

    白脸曹操又道:“我问你,你跟踪的算命先生是谁?你为什么要跟踪他?”

    金蝉子道:“我盯他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想弄点钱花花。”

    “一个穷算命的,能有几个钱!”

    “算命先生是没钱,可他跟钱庄的大管家是亲戚,大管家的油水不会小。”

    白脸曹操道:“一个一心想报仇雪恨的人,还会去抢钱?鬼才信。”

    金蝉子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钱,报仇会容易得多。”

    白脸曹操想想也是,道:“姓尤的,少罗嗦,你除了跟袁金锁混在一起,还跟谁在一起鬼混?乖乖地把知道的都给老子吐出来。”

    金蝉子道:“我怕说出来,吓着了二位。”

    “还要嘴硬,说!”白脸曹操将手中的连弩举起来,对准金蝉子的脸,气得口喷白沫。

    白脸曹操是使剑的好手,这些天,他见竹叶青的连弩好使,就向他请教了几手,也玩起连弩来了,可他背上依旧插着长剑。

    金蝉子缓缓道:“跟我在一起的还有柳三哥。”

    “什么?柳三哥?”

    白脸曹操与竹叶青对望了一眼,道:“柳三哥?他,他在哪儿?他也到北京了?”

    突然,在白脸曹操与竹叶青的背后,有人笑道:“晚生在此恭候二位多时。”

    白脸曹操与竹叶青头皮发炸,大惊失色,“柳三哥”的快剑,不会给他俩转身的机会,只要他俩稍有异动,两颗人头,就会骨碌碌在地上打转了。

    竹叶青的反应够快,弩机一斜,对准桌上的油灯,扣动扳机,咻,灯头切落,灯火熄灭,室内一片漆黑,紧接着,弩机一抬,食指疾扣扳机,向原先站着的金蝉子的方位射去,可惜,金蝉子已不见,咻,毒箭射空,啪,击在墙上,咕咚,掉落地上,竹叶青吃了一惊,他射出的每一枝毒箭,从未落过空,今儿是个破天荒啊,正在愣怔,只觉着一股劲风袭向脚脖子,忙腾身而起,总算避过了一记暗算。原来,灯刚熄灭,金蝉子见机会来了,随即一个顺山倒,仰天倒下,顺势脚下狠狠向竹叶青扫去,不料却扫了一个空;与此同时,白脸曹操也反击了,他将右手的弩机向身后的“柳三哥”猛地掷出,他明白,“柳三哥”是掷不中的,若能掷中,来人就不是“柳三哥”,他的目的是赢得逃跑的时间,哪怕只有一瞬之间的时机呢,也许,就有了生路,同时,左掌疾地向窗口拍出,哗啦啦,一声暴响,将窗户击得粉渣末碎,脚尖一点,从窗口穿出,投掷、挥掌、起脚,俱各在刹那间完成,他对自己的反应满意之极,若要从来一遍,也许就再也不能完成得如这次一般迅捷圆润,恰到好处了,正在自鸣得意之际,忽觉肩头一凉,原来,肩头已吃了丁飘蓬一飞镖,幸好衣服穿得厚了些,嗤溜溜,飞镖穿透衣服,贴着肌肤擦过,却未受伤;黑暗里,竹叶青依稀见白脸曹操夺窗而逃,不敢恋战,急忙从窗口倒纵出去,身在空中,捧着弩机,扣动扳机,将余下的十一枚毒箭,对着窗户,尽皆射出,咻咻咻,夜空中发出一连串箭头破空之声,如毒蛇吐信一般,着实有些慑魂夺魄,噼哩啪啦,有些射进窗内,有些钉在窗棂上,有些落在窗下。

    丁飘蓬对竹叶青的连弩十三箭颇为忌惮,早防着此招,一把拉住金蝉子,闪在窗后,方保得毫发无损。

    丁飘蓬招呼道:“二位好走,剩下的账,咱们隔日再算。”

    竹叶青道:“好说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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