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万家灯火-《昔有琉璃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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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两天是圣诞节吧?”

    “你现在挺洋气啊,都过起圣诞了。”

    “这不月底还是你的生日吗?”他戳戳邵雪的脑门,“我也是瞎忙,两年没好好给你过生日了。刚上午跟裴书他们出去,这把梳子给你吧。”

    那店员也热情,听说他是送人的,拿了个红色的盒子打了朵花,整个风格充满了老字号店铺特有的。

    喜庆。

    邵雪晃了晃盒子,抬头冲他笑:“你这包装是要提亲呀。”

    “……”

    郑素年进门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连个面都没见着郑津。门没锁,屋子里就开了盏台灯,他小心翼翼地拉了灯绳。

    郑津正靠在沙发上看报纸,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吓得一哆嗦。他往门边一看,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来。

    “爸,”郑素年侧着身进了屋,“我刚送小雪回家,今儿就住家里了。”

    “哎,好,好,”郑津赶忙丢了报纸,“吃饭了吗?”

    “吃了。您吃的什么呀?”

    “我随便吃了点,你要饿我给你去下点面,厨房里有鸡蛋,我给你打个卤。”

    “真不用。您歇着吧,我就回来睡一觉。”

    郑津还是跑进了厨房。折腾了半天,郑素年听见他嘟嘟囔囔:“哎,我这记得家里有两个梨的怎么什么都没了……”

    郑素年有点无奈地笑笑,走到茶几前头给自己倒了杯水。郑津不爱看电视也不想学电脑,每天的业余生活也就是看看报纸。他看了看茶几上放的几块裁成册子的新闻摘要,然后把它们随手丢到了日历旁边。

    他忽地觉得茶几上的日历有点问题。

    他们家的日历也是张祁给的。色泽不比月历鲜丽,白纸黑字印着阴阳历的日期和节日。唯一的彩印是俯拍的乾清宫做的封皮,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光,映出一片辉煌。

    他揉了揉太阳穴,抬头喊了一嗓子:“爸,你这日历怎么不翻页啊?”

    “啊?”郑津在厨房回,“什么翻页?”

    “今儿都十二月二十了,您这怎么还是十月份的页数啊。”

    郑津总算找出几个明显放久了的苹果,洗干净放在盘里端了出来。他看了看郑素年手里的日历,神色有些尴尬。

    “这不,忘了。”

    “您这可忘了两个月。”郑素年摇摇头,伸出手把日历往后翻。一整个秋天倏忽而过,在十二月开头略作停留,最后总算赶上了今天的日子。

    郑素年拿了个苹果,站起来要回屋。

    “那我先回屋了啊,明儿还得早起回学校。”

    “哎,去吧。”

    他进屋,关门,开灯,躺床上,一气呵成。房子这么久没人住,里面却一点灰都没有,想必郑津还是记得打扫。只是他是郑津的亲儿子,他知道,心里明白。

    郑津的生活看似井井有条,其实早就溃不成堤。

    他是修钟表的,按理说是对时间最敏感的人。只可惜如今的日日夜夜,对他而言都没了意义。

    郑素年失去了母亲。

    郑津失去了整个人生。

    郑素年那天回宿舍的时候柏昀生不在。裴书自己煮了袋方便面,听见他开门以为是宿管查寝,瞬间把外套薅下来盖住了锅。

    看清他的脸之后,裴书痛心疾首地哀号一声,然后把领子已经浸在面汤里的外套又拿开。

    “你可算回来了。”裴书说,“昀生那天怎么了,回来以后一句话也不说,饭也没吃。”

    “今天呢?”郑素年把隔夜穿的衣服和裴书那件脏的丢到一起,从柜子里拿出件新的换上。

    “今天去上课了,我还没见他回来呢。”

    那段时间也是期末考,赶作业的时候一画大半宿,闲的时候还得背背那些公共课的重点。柏昀生也没多说什么,他这个人要面子,大概是觉得家丑外扬,跟郑素年说起话来总有三分别扭。

    元旦放了三天假,作业也交了大半。郑素年有点烦,晚上从教学楼回来站在门口臭着一张脸。

    “走吧,今儿晚上去簋街,我请你们吃小龙虾。”

    柏昀生抓了抓额前掉下来的头发,刚开口“啊”一声,就被郑素年打断了。

    “不去往死里打。”

    男人,几杯酒下肚,再难启齿的话也说出口了。柏昀生拿一罐啤酒摆在他和郑素年中间,普通话从来没说得这么字正腔圆过。

    “我就是觉得丢人。

    “我家那边圈子小,人人都知道我爸那点事。败家业,赌博,把店里老师傅气走,还有康莫水那事。她跟你说了多少?”

    “她……”郑素年琢磨了一下,不知该怎么说,“就讲了点她和你爸……”

    “于情于理,我不该恨她。”柏昀生苦笑,“她也是个受害者。可我真见过我妈整宿失眠,见过我家的店一间一间倒闭,见过我爸甩手就走最后死在河里。他倒是死不足惜,就是苦了我妈和我姐。

    “所以我上美院,我读首饰设计,我就想着什么时候我能争口气,把我们家那珠宝行再建起来,把我们家抵押出去的那老房子给赎回来,还能让云锦过得好一点。

    “我来这儿就是想从头开始。

    “可康莫水,她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呢?”

    郑素年和裴书都没说话。

    柏昀生的人生和他们都不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假,只是柏昀生这本经太难念,就好比他们读的是简体,柏昀生念的却是梵文八级。

    郑素年咳嗽一声,给自己和柏昀生又倒了点酒。他把杯子和柏昀生的碰了一下,有点犹豫地说:“我妈、我妈……前年去世了。”

    “人生在世,谁没个难处。男的十八九岁有点奔头的,谁不想让父母过得轻松点,给喜欢的人一个好未来。

    “来都来了,你就大胆地往前走。似锦前程,还能被往事拖着不成?”

    半夜的小龙虾摊位,旁人走得零零散散,只剩几个年轻男女还在攀谈。

    柏昀生把筷子搁下,字正腔圆地说:“郑素年、裴书,咱们这回算是正式认识了。”

    对面两人气得把毛豆角往他脸上扔。

    “合着之前仨月你都是跟我们俩演戏呢是吧。”

    到了最后,竟然只剩下个裴书没醉。他拖着拽着把两人拉到马路边打车,柏昀生却突然伸开腿坐在了马路上。

    他喝多了一个劲地说苏州话,两个北方人一个字听不懂,无可奈何地看他发疯。

    然后,他就大声唱了起来。

    他唱的是水木年华的《在他乡》。年轻男孩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马路上,醉腔混着哭腔,又有些前途未卜的迷茫。

    “我多想回到家乡/再回到她的身旁/看她的温柔善良/来抚慰我的心伤/就让我回到家乡/再回到她的身旁/让她的温柔善良/来抚慰我的心伤。

    “那年你踏上暮色他乡/你以为那里有你的理想/你看着周围陌生目光/清晨醒来却没人在身旁/那年你一人迷失他乡/你想的未来还不见模样/你看着那些冷漠目光/不知道这条路还有多长。”

    03.

    那年年底发生的最大一件事,就是窦思远跟人打了一架。

    他也是赶巧。眼看着快到年底放假了,他一声不吭地被拘留了。事还是张祁告诉邵雪,然后邵雪告诉郁东歌的,两位长辈一听全都精神了。

    “这孩子怎么尽惹事,眼看就年底了他还回不回家了?”

    他的父母都离得远,郁东歌和他关系近,当仁不让地成了他被通知的亲属。

    进了派出所先和齐名扬打了个招呼,回过头就看见窦思远蔫头耷脑地蹲在地上。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啊?有什么事至于打架呀?大过年的不嫌寒碜?”

    窦思远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掀着眼皮子说:“还不是那男的缠着乔木不放。”

    “哪个男的?”

    “就美院那个,她师兄,给她送花那个。”

    “那你打人家干吗呀?”

    “他骚扰乔木半个月了。今天下了班让乔木跟他去把话说清楚,没说两句就动手动脚的。”

    “哦,那你还是做了件好事。”

    “可不是。”

    郁东歌气得回头就走,走到一半又折回来:“名扬,他这过年还回得了家吗?”

    “年前放出去,”齐名扬说,“车票这么紧张,估计是回不去了。”

    “我能回家给他拿点吃的来吗?”

    “郁阿姨您走吧,他该送看守所了,就这么几天,苦不着他的。”

    说是苦不着,窦思远出来的时候还是瘦了两圈。他回了出租房打开锁,在床上睡了几个小时,突然被电话铃声吵醒。

    他家电话来电显示坏了,他怕是父母打的,拿起来又挂了。

    得先琢磨好今年不回家的借口啊。

    电话又响了,响得他心烦意乱,干脆一把把电话线给拔了下来。他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燃气闷响几声,然后一股滚烫的热水流了出来。

    接着就是放不完的冷水。

    窦思远有点恼火地骂了一句,用凉水冲了把脸,然后躺回了床上。

    外面的天黑了又亮,他醒醒睡睡,迷迷糊糊的,就听见有人敲门。窦思远抓开被子趿拉着鞋去开门,一股邪火压在心里马上就要冲出来。

    管这门外头是谁呢,他今天是要骂人了。

    谁知一开门,是傅乔木。

    外面的冷气扑面而来,把窦思远冻得一个激灵。傅乔木穿了件浅粉的羽绒服,脸被冻得通红。她抬头看了看窦思远胡子拉碴的模样,没说话,侧着身挤进了屋。

    “瞅你屋里乱的。”

    “哦,”窦思远赶忙凑过去,“这不是刚回来,没来得及收拾嘛。”

    “合着走之前就这么乱。”

    他没话说了,接过傅乔木手里的塑料袋。

    “给你带了点饭,赶紧吃了,我帮你收拾收拾家,一会儿跟我出去。”

    “去哪儿啊?”

    “去我家。”

    他一愣,没反应过来。

    “去你家干什么啊?”

    傅乔木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我妈来看我了,做了年夜饭,叫你去吃。”

    风把门吹上,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一股热流沿着窦思远的四肢散开。

    外面是万家灯火,灯连成了线,连成了片,有小孩子跑过去,手里拿着烟花。

    除夕夜,是回家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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