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们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昔有琉璃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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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邵雪出院子的时候,一阵秋风“嗖”地刮过来。她打了个哆嗦,赶紧拽拽衣角回了屋。

    郁东歌正给邵雪削梨。她削皮的手艺放天桥上也有人看,从头到尾薄薄一层一下不断,临到最后手腕一抖完美收场。

    邵华看得忍不住叫了声好。

    “有病还是怎么着?”她看都没看自己老公一眼,撕了片保鲜膜把梨包好了给邵雪塞在侧兜里。邵华眼巴巴地看了半天,发现自己那梨只跟水龙头底下冲了一下就扔包里了。

    “哎,为什么我的梨不给削皮啊?”

    “想吃没皮的自己削去。”

    邵雪牙膏沫刚吐干净,乐得差点把漱口水喝下去。邵华愤愤不平地把自己的包夹在腋下,很有志气地说:“我喜欢吃带皮的。”

    然后,他先郁东歌一步骑着自行车出去了。

    邵雪把头发扎起来,然后就把自己那份豆浆和肉夹馍都放进了书包侧兜里。

    郁东歌看了又开始唠叨:“全放那里头,一会儿骑车掉出来。”

    “掉不出来。”

    “上课跟得上?”

    “跟得上,你闺女成绩可好了。”

    她匆匆忙忙出了门,连拖带拽地开了车锁,一溜烟骑了个没影。

    郁东歌看了看表,把桌子上的碗筷一并收拾了,忽地抬头一笑。

    “高中生喽。”

    邵雪考的学校离家不远,不算拔尖,但说出去倒也不丢人。出成绩那天,张祁和郑素年两个大忙人陪着她到学校,跟在后面就怕她会想不开。

    “至于吗?”她发牢骚,“我在你们眼里就这么脆弱?”

    “邵雪,事情是这样的。”张祁一本正经地说,“不是你智商低,而是我们俩太优秀。考不上最好的几所咱也不怕,你回头找个数学好的基因还能改善。当然,我不是说我,我可以把我那几个同学介绍给你。”

    邵雪抬脚蹬了他的车轴一下。张祁歪歪扭扭飞了三米远,差点撞上马路牙子。

    行为虽粗暴,其实邵雪心里还是挺感动的。张祁的竞赛考试就在十月份,每天高强度脑力劳动,为了她取成绩特意回了一趟家,可以说是十分讲义气了。

    郑素年则忙着艺考复习。他的基本功不比别人扎实,培训的时候天不亮就起床去画室,回来的时候人瘦了两圈。两人都急着下午回学校,邵雪没辙,一大早起来去取成绩,用她的话说就是——“考得不咋地赶得倒挺急”。

    朝晖中的马路平坦宽阔,他们的自行车轻快得像是划过无垠的水面。公园里的鸽子飞过天空,翅膀拍打着身体,发出“扑扑”的声响,给他们无限可能的未来作了首伴奏乐章。

    那一年夜市还没被整顿。邵雪家附近出了地铁一号线,摆摊卖货的商贩起码蹲了一公里。她国庆放假的时候研究了几天地形,第三天就和郑素年搬着旧书、旧杂志占据了一块空地。

    日子一天比一天冷起来。风刮得大,吹得她的头发像梅超风似的漫天飞舞。

    郑素年把书摆好,有点犹豫地拎起一本花花绿绿的言情小说:“邵雪,你以前还看这种东西啊……”

    好歹也是高中生了,邵雪瞥了一眼那些花花绿绿的封面和让人害臊的书名,一股羞耻感也莫名涌上心头。她找了本练习册把那摞书的封面盖住一半,死鸭子嘴硬:“我们班女生都看,又不光是我。”

    这事的起因是上个月郁东歌在家里大扫除。邵雪的卧室不大,东西却从床底下摆到了天花板。杂志、图书、磁带、光盘,没用过的笔记本塞了一抽屉。

    郁东歌气得要骂人,邵雪急忙表示自己这些旧东西收拾收拾都能卖钱。

    不收拾不知道,一收拾连邵雪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跟隔壁邻居借了辆三轮车,光卖废品就跑了三趟。她三轮车骑得不好,就从家到胡同口那段都恨不得十米上一次墙,更别说骑到地铁站那边去了。

    郑素年那天从画室回来得早,跨在自行车上看她浑身不得劲,锁了车就过来帮忙。

    邵雪如临大赦,站在三轮车后面边推边问:“你今天不去画室了?”

    郑素年卖力地蹬车,仿佛勤劳的劳动人民:“看你可怜,帮帮你。”

    周围的小商贩都是卖生活用品和水果的,他们俩学生模样卖书倒也打眼。

    路过的人过来翻几页,碰见合适的大多愿意掏钱。

    过了一会儿,郑素年又不死心,伸手抽出一本言情小说,蹲在邵雪身边声情并茂地念:“哀伤在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涌动,我踮起脚……”

    “哎!”邵雪把书一把抢过来,“你怎么现在这么烦啊!”

    话音刚落,她又凑到郑素年耳边低声问:“你看那个阿姨,是不是有话要说啊?”

    远处有个收废品的女人,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附近垃圾桶的瓶子都掏空了她也不走。

    “她有什么话,咱这儿又不当废品卖。”

    “不是,”邵雪摇摇头,“我看她不是要收废品。”

    郑素年扔下邵雪的书看了一会儿也觉出了问题,从包里掏出个矿泉水瓶子一饮而尽。

    “阿姨,”他站起来朝那女人走了几步,“这瓶子给你吧。”

    那阿姨像是得了契机,一下跑到郑素年面前接过瓶子。郑素年不走,她也不走,目光在邵雪的书摊上游移了许久,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学生,你这辅导书怎么卖?”

    风一刮,她松散的扎起的头发就漫天飞舞,黑中夹杂着几缕白,莫名透出一股落魄。邵雪有点不知所措,犹豫着说:“阿姨,我们这儿的东西不卖废品……”

    “我知道,”那阿姨急忙解释,“我是给我家孩子买。他要上初中了,那天说想买几本练习册,我嫌贵,没给他买。”

    邵雪立刻反应过来。刚才来往的人多是拿的小说或杂志,她那一箱子辅导书都没被打开过。邵雪属于那种常立志的人,辅导课本买了不少,学期末的时候发现只写了第一章的占了大多数。她用胶带把纸箱子打了包,全都推到那阿姨面前。

    “这么多啊,”那阿姨急忙说,“用不了,我就买个语数英……”

    “没事,”邵雪笑笑,“一块钱就行。”

    那阿姨愣了一下,急忙摆手:“这怎么行啊,你这书按废品收都不止一块钱。”

    “那就按废品的价行了,”邵雪招呼郑素年,两个人把那箱子书抬上了那个阿姨的三轮车,“您看着给吧。”

    称书折腾了一会儿,天就彻底黑了。邵雪看着那阿姨骑着车摇摇晃晃走远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这伤春悲秋的,”郑素年看着她笑,“把东西收收吧,回去了。”

    她摇摇头,回神把没卖出去的书搬上三轮车:“为人父母,真难。”

    回家路上有下坡,郑素年骑得不费劲,邵雪就往三轮车上一跳,兴高采烈的样子仿佛一名坐在丰收麦谷上的农妇。

    这个点气温低,胡同里没什么人。郑素年穿了件浅色衬衣,邵雪靠过去,觉得他身上的味道浅浅淡淡的,好像一株只长叶子不开花的老植物。

    胡同里种的杨树到了落叶的季节。邵雪的头顶是南飞雁,身边是飞驰而过的人家。有杨树叶子落进她怀里,她拿了去挠郑素年的耳朵。

    “素年哥,”她往他身边一靠,“你看这片叶子,你给我在上面写个字吧。”

    郑素年回头扫了她一眼:“怎么让我写?”

    “你不是最近在练书法吗?”她说,“用毛笔写,我回头压在字典里,干了当书签。”

    “你倒是想法多,”前面就到家了,他放慢车速,“那先去我家吧,正好我有东西要给你。”

    郑津出门去办事了,家里没开灯,邵雪一进去就觉出了冷。原来差一个人,家里的气氛会差这么多。她跟在郑素年后面进了屋子,只看到他床旁边放了个装电视机用的那种箱子。

    她好像忽地知道了那是什么。

    “我妈说好要给你的。”他嘴角带着点笑,脸上是一副努力释然的表情,“我拖着一直没收拾,前两天刚整理好。”

    邵雪慢慢地走过去。箱子里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但都是晋宁的风格,连个耳坠都精致漂亮,透着主人高雅的品位。

    最多的还是书。

    有小说,也有摄影集。一箱子书打开来,一个鲜活的人就朝着她款款走来。有时候也不是他们故意记着晋宁,只是这个女人活得太精彩,哪怕人走了,留下的东西也都是她独有的味道。

    邵雪蹲在地上把那箱子合起来。

    郑素年俯过身,伸出手轻轻揉着她的头发。他轻声说:“我真的是费了好大的力气现在才能这样提起她,你也慢慢接受,好不好?”

    邵雪使劲咬了咬嘴唇,半晌才把头抬起来。

    她知道有的话不能说,不该说。晋宁是郑素年的亲妈,她有多难过,放到郑素年身上只能十倍百倍地累积。她忍了很久,最后只能说:“我很想她。”

    “我也是。”

    他从邵雪手里拿过那片杨树叶子站了起来。

    “你要我写什么?”

    她想了很久很久,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你想写什么呀?”

    郑素年在桌子前坐定,往干了的砚台里倒了些水,墨慢慢研磨开。他以前也没正经八百地学过书法,不过是因为艺考要考,他就和罗怀瑾介绍的老师学了一个多月。他练字的时候,那老人就在一旁随手写几个字打发时间,有一次被他看见了练笔。

    那是一句他没听过的话,却着实有意思。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杨树叶子大,写这么些字也不显得挤。邵雪站在一旁看见了,轻轻叹了口气。

    人这一辈子,原是这么短啊。

    02.

    张祁奥赛保送结果出来的时候,轰动了整条胡同。和他一起长大的同龄人刚刚接受张祁已经成为“隔壁家的孩子”没多久,就愕然得知他已经取得了更辉煌的成就——数学奥赛一等奖,保送p大。

    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学,这事对家长们的震撼显然超出了邵雪的承受能力。

    接连听了郁东歌连夸三天张祁并看不上自己之后,邵雪一见到张祁就不冷不热地说一句:“哟,p大之光。”

    p大之光之母,韩阿姨,扛不住胡同里人人见她都提问自己儿子的压力,终于在保送通知下来之后决定请客吃饭。

    邵雪和郑素年顶着寒风到饭馆跟前的时候,正看见张祁一脸悲愤地站在冬风里眺望八方来客。她过去拍了拍张祁的肩膀,围巾裹着脸,含含糊糊地问:“你怎么不进去啊?”

    “你说呢,我妈让我在外头等客人。”他吸了吸鼻子,“你不都快艺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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