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家务经验-《小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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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格想去告诉妈妈,但自知犯错的羞耻感和对约翰的忠诚感阻止了她,约翰“是残酷了点,但不该让别人知道这事”。草草收拾了一下屋子后,她把自己穿得漂漂亮亮的,坐在那里等约翰来请求原谅。

    不幸的是,约翰没有来,他的看法不一样。他滴水不漏,把此事当成笑话跟斯科特解释,尽可能为妻子开脱,同时尽地主之谊盛情款待自己的朋友。即席的晚餐令客人非常满意,允诺下次再来。但是,约翰很不高兴,虽然没有流露出来。他觉得美格让他陷入了麻烦,还在他有需要的时候抛弃了他。“说是可以随时带朋友回来,可以自由决定,当他信以为真了,却发了火,责怪他,把他撂在尴尬的处境中,听凭人笑话,听凭人可怜,这不公平。不,的确不公平!必须让美格知道这一点。”用餐期间,他内心深处怒火中烧,但是,当忙乱过去了,朋友送走了,他漫步回家去时,一股柔情袭上心头。“可怜的小东西!她努力想让我高兴,这太难为她了。当然是她错了,可她太年轻。我必须耐心地开导她。”他希望她没有回娘家——他讨厌多嘴,也不希望有人干涉。可是,只要想起这件事他就会生气,而后又担心起美格会哭坏了身体,心也就软了。这促使他加快了步子,决心要平和友好,但坚定不移地,绝对坚定地让她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没有尽到做妻子的责任。

    美格也同样决心要“平和友好,但坚定不移”地告诉他做丈夫的责任。她内心里很想跑过去迎接他,请求他的原谅,接受他的亲吻和安慰。她相信如果这样,他肯定会亲吻她,原谅她。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当她看见约翰过来了,就装着很自然地开始哼起小调,在摇椅上边摇晃边做着针线活,活像一个悠闲的贵太太坐在自家豪华的客厅里。

    约翰因没有看到一个柔弱的尼俄柏[2]而感到有点失望,但他觉得自己的尊严需要她先道歉,所以就没吭声,只是步态悠闲地走进来,躺在沙发上,说了句非常切题的话:“亲爱的,我们要走进新时代了。”

    “我不反对。”美格用同样令人舒畅的口气回答说。

    布鲁克先生引出几个普遍感兴趣的话题,都被布鲁克太太泼了冷水,话题就此凋萎。约翰走到一扇窗前,翻开报纸,仿佛要埋头于此。美格走到另一扇窗前,继续做她的针线,仿佛拖鞋上新的圆花饰物是生活的必需品。两人都不说话,看上去都相当“平和与坚定”,可两人都感到极不舒服。

    “天哪!”美格心想,“婚姻生活真费劲,正如母亲所说的,确实需要无尽的爱心和无尽的耐心。”“母亲”这个词又使她想起了很久以前母亲曾给她的其他忠告,那时候自己还不相信,声明不接受。

    “约翰是个好人,不过,他有他的缺点,你必须了解他的缺点,容忍他的缺点,也要看到自己的缺点。他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但是,如果你平和地与他讲理,而不是不耐烦地与他对抗,他是不会固执的。他喜欢较真,过分拘泥事实,这是个优点,尽管你认为是‘挑剔’。千万不要有欺骗他的言行,美格,他就会给你应有的信心和你需要的支持。他有脾气,但不像我们发火过后就没事了,他那寂静的怒火很少发作,可一旦发火起来就很难熄灭。要当心,非常当心,不要激发他的怒火来与自己作对,和睦与幸福取决于维持他的尊重。注意,如果你俩都有错,你要首先道歉。要避免怄气、误会和意气用事,这些往往会导致痛苦和后悔。”

    美格坐在夕阳下做针线,脑海里回忆起母亲的话语,尤其是最后一句。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严重的争执。她回想自己那脱口而出的气话真是又蠢又冲,她的愤怒现在看起来太孩子气了。一想到可怜的约翰回到家里见到的是这么一幅景象,她的心软了。她含着眼泪瞥了他一眼,可他没有看见。她放下手头的活计,站起来,心里想着,我要首先说“请原谅”,可他似乎没有听见。她慢慢地穿过房间,强咽下自尊,站到他的身边,然而,他却连头也不回。有一会儿,她感到自己真的做不到,随后又想:“这是开始。我要尽到自己的责任,做到问心无愧。”她弯下腰,温柔地亲吻她丈夫的前额。当然,问题统统解决。悔过的吻胜过所有的语言,约翰把她拉过来坐在膝上,温柔地说:

    “嘲笑不起眼的小果冻罐太不应该了。原谅我,亲爱的。我再也不会了!”

    但他还是继续嘲笑着,你瞧他,真的,总有上百次吧。后来,美格也自嘲起来。两人都说这是他们有史以来做得最甜的果冻,因为那小小的家用腌缸盛住了家庭和睦。

    后来,美格特意邀请斯科特来共进晚餐,愉快的款待,出来的第一道菜也不是没精打采的主妇。她表现得既快乐又亲切,结果气氛搞得很诱人。斯科特先生说,约翰是个幸运的家伙,回家时,他一路上直摇头感叹,单身汉的日子真艰难。

    那年的秋天,美格有了新的尝试和经验。萨莉·莫法特与她重新建立了友好往来,经常跑到小屋子里来闲聊,或者邀请“那小可怜”到她的大屋子里去玩一天。美格很乐意,因为阴沉的天气里她经常感到孤独。家人都很忙,约翰到夜晚才回来,她在家里除了做做针线活、看看书,或者随便走走,没有其他事可做,因此自然而然要养成外出走走的习惯,与朋友聊聊天。看到萨莉的漂亮东西,她渴望自己也有,经常因为自己没有而自怜。萨莉很友好,经常想送她些她爱不释手的小玩意儿,但都被美格拒绝了,因为她知道约翰不喜欢这样。可是,这个傻傻的小妇人结果还是做出了约翰更不喜欢的事。

    她知道丈夫的收入,丈夫信任她,她喜欢这种感觉,他不仅把自己的幸福交给她,而且还把有些男人更看重的钱交给她。她知道钱放在哪里,可以随意拿,他只要求她把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记个账,每月结算一次,只要求她记住自己是穷人的妻子。到目前为止,她都做得很好,精打细算,小账本的账目记得很清楚,每个月都不必担心交给他过目。但是那个秋天,大毒蛇钻进了美格的伊甸园,像诱惑许多现代夏娃那样诱惑了她,不是用苹果,而是用衣服。美格不想让人可怜自己,使自己感觉寒酸。贫穷令她恼火,她却羞于承认,于是,就时不时地买些可爱的小东西来试图安慰自己,以为这样,萨莉就不会认为她手头拮据。每买一次东西她都有负罪感,因为这些漂亮的小玩意儿很少是必需品,可这些东西花钱不多,不值得担心,于是,这些小玩意儿在不知不觉中与日俱增,在逛店的时候,她不再是个消极的浏览者。

    然而,小玩意儿日积月累的花费超乎想象,当月底合计账目时,总数大得吓人。那个月约翰很忙,把账目的事就全交给了她,接下来的一个月他出差在外。然而,第三个月他来了个季度大结算,美格永远忘不了这件事。在那次结算的前几天,她做出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此事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萨莉一直在购买丝绸,美格很想买一块新的——就买一块漂亮的浅色丝绸,参加聚会时穿。她那件黑色丝绸服太普通了,薄绸晚装只适合姑娘家。马奇姑婆在元旦通常给四姐妹每人二十五美元的红包。只要再等一个月就有这笔钱了,这块可爱的紫罗兰丝绸正在削价,只要她敢拿,她是有这个钱的。约翰总是说,他的就是她的,但是这不仅要花掉还没到手的二十五美元,还要从家庭基金里拿出另外的二十五美元,他会认可吗?这是个问题。萨莉怂恿她买,并说要借钱给她,她的好意引诱美格失去了自控。就在这个邪恶的时候,店主举起了可爱的亮闪闪的绸缎说:“很便宜,我向你保证,太太。”她应答说:“买下吧。”绸料剪下了,钱也付了,萨莉非常高兴,美格也若无其事地笑了,随之就驱车离开了,那感觉如同偷了东西,而警察正在追她似的。

    回到家里,她想努力缓和内心自责的痛苦,于是摊开那块可爱的丝绸。但它这会儿看起来没那么银光闪闪了,而且也不适合她。“五十美元”几个字似乎像个图案被印在整块绸料上。她把它收了起来,可它还是折磨着她,全然没有马上要穿新衣服的快乐,倒是像遇上了挥之不去的傻帽工程的幽灵,让她害怕。那天晚上,当约翰拿出账本时,美格的心都沉下去了,结婚以来第一次,她害怕起自己的丈夫来。那双仁慈的棕色眼睛显得很严厉。尽管他看上去很高兴,她感觉到他已经发现了,只是不想让她知道。家里的账单都付清了,账本记得很有条理。约翰夸奖了她,正在打开他们称之为“银行”的皮夹子。美格很清楚里面没什么钱了,这时,她压住了他的手,神经质地说:

    “你还没看我的个人开销账呢。”

    约翰从不要求看她的个人开支账目,但她总是坚持让他看,常常快意于他看见女人需要的奇怪东西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男子气的惊异表情,她要他猜“绲边”是什么,强烈要求他说说“抱紧我[3]”是什么,或者让他感到惊奇:由三朵蔷薇花蕾、一小块天鹅绒和两根绳子组成的小东西,居然可以是一顶无边女帽,还值六个美元。那天晚上,他看上去好像乐于打听她的花费数目,摆出被她的奢侈吓坏了的神情,他经常这样,因为他为精打细算的妻子感到骄傲。

    小账本被慢慢地拿出来,摆在他面前。美格站在他的椅子后面,借口要为他疲劳的额头抚平皱纹。她站在那里,心里越来越慌,只听她战战兢兢地说:

    “约翰,亲爱的,我很惭愧,我最近确实太奢侈了。你知道,我走动很多,免不了要买些东西。萨莉建议我买,我就买了,我的新年红包可以支付一半。可是买下来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知道你会认为我犯错误了。”

    约翰笑起来,把她拉到身边,开心地说:“别躲躲闪闪的。即使你买了一双天价靴子,我也不会揍你的。我为我妻子的脚感到自豪,花八美元或九美元买一双靴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靴子好就行。”

    那双靴子是她上一次买的一件“小玩意儿”,约翰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刚刚落在这笔账上。“噢,他看到那可怕的五十美元会说什么!”美格的心在颤抖着。

    “比靴子更糟,是丝裙。”她以绝望的镇静说道,因为她希望这最糟糕的局面赶快结束。

    “是吗,亲爱的,就像曼塔里尼先生[4]说的,‘该死的总数’是多少?”

    这不像是约翰的作风,她知道的。他抬起头,双眼在直视着她,以前她总是时刻准备迎接他这样的目光,并报之以同样坦率的目光。她翻过账页,同时转过头,用手指着总数,这个没有那五十元就已经够糟糕的总数,加了这一笔更让她心惊肉跳。一时间屋子里非常寂静,于是约翰慢慢地说话了——她能感觉到他正竭力克制着自己的不满——

    “唔,我不知道花五十块钱买一件衣服是不是贵了,如今你还得买些花哨的小饰物来配它。”

    “衣服还没做呢,没有配花边。”美格轻轻地哀叹道,突然想起来还要花钱,她有点不知所措了。

    “用二十五码丝绸裹一个小女人似乎多了吧,但我毫不怀疑,我的妻子穿上它,会和内德·莫法特的太太一样漂亮的。”约翰冷冷地说道。

    “我知道你生气了,约翰,但我没有办法。我并不想浪费你的钱,可没想到那些小玩意儿会那么费钱。一看到萨莉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看到她因为我不买而可怜我,我就克制不住了。我努力想让自己知足,但这很难,我已厌倦了贫困生活啊。”

    最后的一句话说得很轻,她以为他没听到,但是他听到了。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他,因为他为了美格已经放弃了许多享乐。话刚出口,她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只见约翰把账本推开,站起来,话音有点颤抖地说,“我就是怕这一点。我尽力吧,美格。”如果他责骂她,甚或推搡她,都没像这两句话这样使她心碎。她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他,流着后悔的眼泪,哭着说:“哦,约翰,我亲爱的、仁慈的、勤快的男孩,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太不道德、太不忠诚、太忘恩负义了,我怎能这么说!天哪,我怎能这么说!”

    他很仁慈,马上就原谅了她,也没有一句责备的话。但美格知道,自己做的事、说的话,是不会被很快遗忘的,尽管他可能再也不会提及此事。她曾经许诺永远爱他,不管是富裕还是贫穷,而现在,她,他的妻子,鲁莽挥霍了他赚来的钱后还责备他贫穷。太可怕了,最糟糕的事情还是约翰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他在城里待得更晚,工作直到深夜,而留她一个人在家里哭着入睡。一个星期的悔恨几乎使美格病倒,又发现约翰取消了定制的新大衣,更使她处于绝望的境地,让人看着怪可怜的。她吃惊地问约翰,为什么改变了主意,约翰只淡淡地回答说:“买不起,亲爱的。”

    美格没再说什么。几分钟后,他发现她在过道把脸埋进那件旧大衣里撕心裂肺地哭着。

    那天晚上,他们彻夜长谈。美格懂得了贫困的丈夫更值得去爱,因为贫困使他更像个男人,贫困给了他力量和勇气去奋斗,贫困教会他用温柔的耐心去承受和抚慰他所爱的人的正常欲望和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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