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素衣微凉-《柔福帝姬(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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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母亲泪眼,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前所未有地,深深厌恶“凤英”这个闺名。

    此后不久,宫中传来了赐字的文书,我的字被定为“兰萱”,据说是赵楷亲自取的,我由此结束了待字闺中的年代。

    婚礼结束后,我与赵楷两人独处,他在烛影摇红的暧昧光晕中似笑非笑地凝视我,我觉得不安,在他伸手触及我肩头时不禁朝内缩了缩。

    “你怕我?”他柔声问。

    我摆首。

    我并非怕他,只是他对我而言,仍然仅仅是个陌生人。

    他似看出我心思,微笑道:“夫人不必担心,楷绝不唐突佳人。但若我此刻出去寝于别处,必惹外人非议。还望夫人宽宥,容我卧于帐外榻上。”

    不待我回答,他便起身对我长揖,然后径直去帐外睡了。

    我辗转难眠,三更后迷迷糊糊才阖眼,却感觉有人影靠近,拽了拽我身上的锦被。

    我悚然睁目,见赵楷对我呈出柔和的笑:“今宵夜凉,勿染风寒。”

    他轻轻为我掖好被角,转身行了两步,却又回头,见我又有警觉状,不由笑出声来,道:“我告诉夫人一个秘密:我平生最怕痒,若来干犯,夫人只须朝我耳朵吹口气,便可化解所有危机。”

    想想他描述的情景,看着他那朵慧黠笑容,我亦不禁唇角上扬。他笑吟吟地朝我一揖,然后回帐外卧下,别无他话。

    此后多日依然如此,他夜间不来干犯,白天带我入宫拜见帝后或行各种礼仪,举止得宜,既庄重又不失亲近之意。回到郓王府邸,他带我熟悉各处居所陈设,我最感兴趣的,是他的藏珍秘阁,倒不是为那些珍宝,我关注的是他所藏书画名作,皆为历代大家真迹,不少是御府所赐,数以千计。

    见我有兴致,他很耐心地为我讲解这些珍品寻觅经过与相关故事,也问我意见,我间或答以两句,他目露喜色,有赞赏之意。我们之间的陌生感也在这一次次针对书画的探讨中逐渐消失。

    一日我晨起后不见他踪影,信步入藏珍阁独自翻阅藏品,忽见一幅墨竹,描墨成染,影影绰绰,曲尽其态,笔法清逸不俗。上面无款识,看不出是何人作品,我欲问赵楷,他却一直未现身,向侍女打听他行踪,侍女遥指府中后苑。

    后苑有一座湖山石砌成的山峰,中有飞瀑,下方流水成泊。我看见他时他正立于最陡峭的山巅上,专注地观察飞瀑之侧斜横出的一段松枝,一手攀湖山石,一手提笔在铺于面前石上的画纸上勾画。

    他足尖只点踩着湖山石凸出处,若足下一滑,随时可能坠入流水中。我褰着裙幅上前数步唤他,请他下来。他回首看我,展颜一笑,收拾画稿蹦蹦跳跳地迅速下至我面前,让我看他适才画稿:“画了多次,这次的底本总算有些样子了。”

    那底本线条虽简单,但已可看出层峦叠嶂、松枝清奇峭立的意韵。我亦从笔法中看出这日所见墨竹同样出自他笔下。

    “此画虽好,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大王为作画不惜攀登险峰,未免欠妥。”我叹道。

    他依然明朗地笑:“奇险之处必有美景,若不以身探寻,就永远无法领略其中妙处。”

    我见他跑得辛苦,额头有汗珠渗出,便取出丝巾为他一点点擦拭。

    他含笑看我须臾,目中泛起别样情愫,忽然抛开画稿画笔,倾身将我横抱入怀,大步流星地前行。

    我挣扎着命他放手,他只是不理。仓皇辨出他前行的方向是我的寝阁,我隐隐意识到他的意图,又惊又羞。

    “你不是说,不会……”我想起新婚那夜他的承诺,一言未尽他已了然,在我耳边笑道:“我说我不会唐突佳人,可是若佳人允许我唐突,则另当别论。”

    我说过我允许了么?我这样想,却问不出口。他还是一派了然于心的样子,轻声对我耳语道:“我知道你已经允许了。”

    耳语时感觉到他吹拂到我耳中的气息,心念一动:若此刻向他耳中吹口气,他会立即放开我吧?

    然而,我最终还是没这样做。

    4.赵楷服玩

    兰萱是个明慧的女子,容止端雅,如芝兰萱草,令人观之忘忧,知书识礼,通翰墨丹青,我笔下意趣,她总是心领神会,评论画作,每每一语中的,与她相处,不仅有闺房之乐,还能感觉到知己之谊。我愿与她分享这升平盛世的一切美好事物,而她有时的反应却又在我意料之外。

    成婚次年春夏之交,洛阳按照惯例送开得最好的牡丹至郓王府。那日我正在后苑牡丹花圃前为兰萱绘写真,听说洛阳牡丹送到,一一审视后选了开得最大最美的一朵魏紫,摘下簪在兰萱的鬓边。

    围观的姬妾侍女起哄,也求赐花,我遂把这一批盛开的洛阳牡丹花朵一一摘下赏给她们。洛阳护花使者见状面色青白,痛惜不已,忍不住拭了拭眼角泪花。兰萱看到,开口对他道:“这牡丹先生运送辛苦,大王如此摘下,委实可惜。”

    侍者叹道:“为供大王清赏,花农算好花期,在牡丹含苞时精心包裹,泥水比例细心调和,一丝不苟。运送皆选快马,如前朝为杨贵妃送荔枝般,送至驿站立即换马,如此不停歇地运到东京,也跑死了几匹马的。人畜辛苦暂且不提了,只怜这牡丹娇贵,本来都是万中挑一难得一见的千年名种,饶是一路悉心照料,仍有许多受不得奔波之苦,抵达东京已萎落不少,剩得这十几株,原以为有幸移植在王府园中,安度花期,未料……”

    兰萱闻言目色黯然,颇为不乐,问我:“大王若爱洛阳牡丹,何不在园中种几株?如此每年兴师动众从洛阳运输,劳民伤财,岂不罪过?”

    我解释:“牡丹离开洛阳,水土有变,也是难以养活的,纵然活了,也不复故土盛美,故此需要每年运输。”

    她冷道:“花农使者为运输牡丹费此心力,路上又损毁名种泰半,送至后你竟亲手全部摘下,真所谓暴殄天物。”

    我含笑为她理理鬓边那朵魏紫,道:“花开是为有人欣赏,若能一亲美人芳泽,名花倾国两相欢,它此生亦算圆满了。我若是一朵牡丹,也愿‘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老死枝头前那些寂寥的朝朝暮暮其实是毫无意义的。”

    兰萱不再说话,漠然起身,抛下我和未完成的写真独自离去。

    兰萱日常燕居,爱穿青碧色的衣裳。有次我送她一袭襦裙,那澄净的碧色令她双目一亮,轻抚烟罗,爱不释手,问我:“这颜色这般新颖,此前从未见过,却是如何染成?”

    我笑问:“夫人博览群书,可曾听过说李后主的‘天水碧’?”

    她一怔:“天水碧……”

    我拥着她肩,手指碧罗:“昔日江南李后主内人染碧帛,夕露于中庭,为露所染,其色美好,澄净脱俗,称为‘天水碧’。南唐为国朝所灭后此工艺一度失传。我见夫人钟爱碧色,故寻访南唐染织宫人后人,终于觅到这工艺秘方,近期染成一批,便让人裁成襦裙,望夫人笑纳。”

    我感觉到她双肩僵硬。随后她轻轻挣脱我手,肃然朝我一福,道:“大王,李后主玩物丧志,以致亡国之祸,这天水碧原本便是不祥之物。何况‘天水赵氏’乃国姓,此物名‘天水碧’,令人闻之不安,裁为衣裳,实为服妖,万不可用。请大王收回销毁,以后勿再寻求这等物事。”

    我蹙了蹙眉:“服玩之物而已,夫人如此多虑,岂非小题大做?”

    她决然摆首:“谶纬之说,古已有之,不可全然不信。何况玩物丧志是君子大忌,大王身为宗室,应为天下人表率,若一味追求新奇服玩,铺张奢靡,上行下效,有损国家风气,实非社稷之福。”

    我百般相劝,她只是不听,一定要我销毁天水碧衣料,并承诺永不再染。我无奈之下只好收回襦裙,但要销毁终是不舍得,悄悄赏给了别的姬妾,在与童贯、王黼、梁师成等人的聚会上命姬妾着天水碧群歌舞,他们激赏不已,纷纷询问染织之方,我亦告之,于是这李后主的天水碧又在国朝风靡一时。

    5.兰萱宴集

    他常常邀约朝中重臣至府中玩乐,往往通宵达旦。国朝祖宗遗训,宗室不得涉政,严禁与朝臣结交,这规矩他违背得很彻底。他的肆意大概来自皇帝父亲的默许,官家居然让他提举皇城司,等于让他掌握了御林军的兵权,不寻常的恩宠助长了他的野心,私交朝臣显然带有明确的目的性。

    我们之间的话题通常是书画音律、点茶品香,他与朝臣的交往我一般不过问,他也从不在我面前提及任何政事。虽然我们看上去无疑是恩爱夫妻,但因有赵桓与阿萸这层关系,我想他多少会对我心存疑虑。

    他与朝臣聚会之时我从不现身,也不会去探听他们交谈内容。但一晚,侍女告诉我,今夜赵楷邀请的客人中有我的父亲。

    自从我嫁给赵楷后,父亲处境尴尬,不再为赵桓罗织党羽、出谋划策,却也与赵楷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除了公开场合的见面,私下并不多接触,故此我听说父亲这次欣然应邀,不由诧异。等至三更犹不闻宴罢,倒有侍女过来报讯,说我父亲醉得厉害,不知是否要为他预备客房歇息。我闻讯不免有些担忧,便移步去宴会厅堂探看父亲状况。

    我在厅堂屏风后止步,举目望去,但见其间歌舞升平,赵楷正与一干人等推杯换盏,笑语不已。客人中除了我的父亲,还有五大权臣:王黼、童贯、梁师成、杨戬,以及蔡京的长子蔡攸。

    赵楷向我父亲敬酒,口口声声“岳丈大人”唤得亲热,父亲亦笑看赵楷,连称“贤婿”,醉眼蒙眬之下还牵着赵楷频频向众人表示得此佳婿是前生修来之福,这“贤婿”并非礼敬之辞,是实至名归,还吟出今春宫中文臣进的春帖子上谄媚诗句:“复道密通蕃衍宅,诸王谁似郓王贤。”

    我听得如芒刺在背,替他颇感羞惭。权臣们则纷纷叫好与附和,还露骨地说有此贤婿父亲富贵远不止于此,将来荣升国丈也是指日可待的。父亲捋须呵呵笑,赵楷亦扬扬自得,毫无惶恐之意。

    我侧目看厅中舞池,一名着天水碧衣裙的美人正在载歌载舞,唱着《玉树后庭花》。

    我朝乐师走去,伸手一按筝弦,弦应声而断,乐声停止,所有人都转首看我。

    我冷冷对一脸愕然的权臣们说:“三更已过,天明有朝会,诸位请回,早做准备吧。”

    众人渐渐看出我身份,匆匆施礼,悻悻告辞。

    父亲待诸人散尽后开口斥责我:“你身为大家闺秀、郓王夫人,怎么抛头露面见外人?大悖礼数!”

    我面向他欠身道:“女儿此举确实逾礼,但父亲身为外戚,与朝臣夜宴至三更,亦是礼法国法允许的么?”

    父亲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兰萱,你何必生那么大的气,”赵楷面色潮红,犹在醉中,漫不经心地笑道,“现在你父亲都是我这一边的人了,你不欢喜么?”

    我默然不语,他又挨近我,褰我的衣袖:“兰萱,将来你会做皇后,还不欢喜么?”

    我断然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吩咐侍女扶赵楷回寝阁,然后再命厅中宦者:“用清水把这里反复洗刷干净,从内到外,不得残留一丝龌龊气。”

    6.赵楷妻妾

    如父皇一般,我爱一切美好事物,例如金石书画、辞赋音律、花木香草,自然也少不了醇酒美人。我对这世间百媚千娇的妙人儿虽没有父皇那样的收藏欲,却也享受与她们相处的种种乐趣,与不同的女子的情爱游戏往往有不同的游戏规则,细微处如斗茶调香,妙不可言。

    姬妾之中,我最宠者有四人:裘冶、石家奴、刘三福、石吉祥。她们均获封为郡君,在王府中有一定地位,其中裘冶入侍最早,已育有一子二女,因此我对她也更加另眼相待。

    纳兰萱为妃后,她对我姬妾颇客气,予四位郡君礼数一点不差,石家奴、刘三福、石吉祥也小心奉承,在兰萱面前低眉顺目,是妾室应有的样子,唯裘冶心气甚高,见我婚后与兰萱亲密,不免吃味,暗中每每与兰萱计较。

    这年兰萱生日,我在府中设家宴为她庆祝,命东京著名优伶献艺,在戏楼演出新排剧目,以博兰萱一乐。

    观戏楼上,我与兰萱于正中入席,王子、宗姬及众姬妾一一行礼后分侍两侧,陪我们看戏,只有裘冶缺席,且事先没说明任何理由。

    我遣人去问,须臾裘冶派了个侍女传来一折枝海棠,上面系着一折叠好的洒金香笺。我拆开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去岁今日,大王曾许诺一年后伴妾同赏艮岳海棠。妾苦候一年,而今形单影只,寂然卧于病榻,恕无力侍宴。”

    我知她刻意撒娇,但设想她“寂然卧于病榻”之状,却也不由心软,低声命宦者取来笔墨香笺,回复道:“去年之约,未曾相忘。而今春寒未退,海棠尚未开至盛时,稍待二日,必携卿同往艮岳,不负花期。”

    写完也附于花枝上,命侍女送给裘冶。少顷她又让人送来花笺:“色衰爱弛,妾不敢劳烦大王相伴,且自行乐。”

    我问送信侍女:“裘郡君如何行乐?”

    侍女道:“正在后苑策马打球。”

    裘冶马术不错,善打马球,彼时一身劲装,英姿飒爽,也是有别于其他妻妾,令我赞赏之处。此刻联想到她马上风情,心襟一荡,又取过纸笔,含笑写道:“卿身娇体怯,骤然策马,恐染风寒,务必保重。”

    侍女继续送信,我心念裘冶,也无心看戏,不时望望后苑方向,看侍女是否又再过来,又低声命宦者研墨,以备再写字回复。

    片刻后果然裘冶侍女又再送花笺过来,我接过尚未展开,却又有一名女子走近,呈上另一支花笺,道:“夫人有信请大王过目。”

    我一愣,见那女子正是兰萱贴身侍女,侧首看一案之隔的兰萱,她气定神闲地缓摇团扇,冷冷瞥我一眼,身侧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副笔砚。

    我抛开裘冶花笺,展开兰萱那支,但见上面赫然是她娟秀字迹:“此戏甚妙。”

    我顿觉脸上火辣辣地,忙把裘冶花笺还给她侍女,挥手命她退下,正襟端坐,继续看戏。兰萱亦直视戏台,不时轻摇团扇,面上波澜不惊,仿佛刚才什么也未发生过。

    晚宴后我前往她寝阁,欲就裘冶之事向她陪罪,但见她阁门紧闭,两名侍女双双迎出,朝我敛衽道:“夫人今日乏了,早早睡下,请大王自回寝阁歇息。”

    我迟疑着,没有立即启步,驻足半晌,未见里面有开门之意,唯有暗暗叹息,独自离开。

    7.兰萱母亲

    这年秋天,我母亲病危,弥留之至我赶到她身边,却不见父亲身影。母亲的侍女告诉我,今日父亲小妾生产,所以父亲一直守在产房外,不来探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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