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陈王宗隽雪来香异-《柔福帝姬(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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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飞听了此话,遂放下心来,再度表明忠君爱国之心,才辞别赵构回归军营。

    岳飞以前对郦琼与王德关系的分析没错,王德升为都统制后郦琼每每与其作对,终日联合部将在吕祉面前诬告控诉王德,吕祉忍无可忍,于是密奏张浚,乞罢郦琼兵权。张浚得知后遂决定召回郦琼,夺其兵权,并处其死罪。不料消息走漏,郦琼先于八月发动兵变,杀死吕祉,率四万多淮西军投降了伪齐帝刘豫。

    此次叛变震惊朝野,张浚立时成了众矢之的,朝臣们都认为是他在淮西军问题上处理不当才导致今日之祸。赵构亦被此事弄得焦头烂额,对张浚虽未加指责,但很快手诏命令:“观文殿大学士、两浙东路安抚制置大使,兼知绍兴府赵鼎充万寿观使兼侍读,疾速赴行在。”

    是日,张浚入宫见驾。进到殿中亦不多言,在赵构面前跪下,伸手于顶徐徐取下乌纱,端端正正地搁于身前,俯首再拜,一举一动恭敬而严肃。

    赵构知是他主动请辞,又见他形容憔悴,原本清隽的脸上似一夜之间滋生了许多皱纹,不免感慨,叹道:“卿何有此举?朕并未怪罪于你。”

    张浚直身道:“郦琼叛变,臣自知难辞其咎。若非臣当日率性而为,用人失当,亦不会有淮西之变。臣才识有限,幸蒙陛下不弃,屡加重用,臣即便肝脑涂地,也难报陛下知遇之恩。而今犯下大过,已于国于君造成莫大损失,岂敢再强守相位,使陛下英名因臣受损?请陛下将臣免职以息众怒,但若将来再有变故,陛下觉可复用臣,臣当即日就道,不敢以老病辞。”

    既听他如此说,赵构亦不再托辞挽留。沉吟片刻,问他:“依卿看来,何人可以代卿任相?”

    张浚垂目,沉默无语不作答。

    赵构便点名问:“秦桧如何?”

    张浚当即否决:“近来与秦桧共事,臣始知其暗。”秦桧虽是由他引荐入朝任枢密使,但共事以来已看出秦桧不欲抗金,意在求和,故此坚决不同意让他接任丞相。

    赵构再问:“然则用赵鼎?”

    张浚仍不觉赵鼎是合适人选,可也并未出言反对,于是赵构命他拟诏召赵鼎入见。

    张浚很快拟好诏书,双手奉上,然后跪下郑重再拜,起身,缓缓后退至门边,这才转身,长叹一声,掸掸衣袍上本不存在的浮尘,迈步出去。秦桧这一年来对张浚十分谄媚,还道张浚必会向皇帝推荐自己为相,早候在外面,见张浚退出,忙碎步趋近,小心翼翼地观察张浚表情,轻声询问张浚入见情况。

    张浚却并不理睬他。外间的阳光骤然洒在身上,微觉刺目,张浚轻闭双眼,再徐徐睁开,然后一拂衣袖,昂首前行,自始至终未转目以顾秦桧。不久后赵构遣人发布张浚适才所拟文字,秦桧这才明白他把任相的机会留给了赵鼎,顿时一脸错愕,悻悻而出。

    绍兴七年九月,在以太傅身份率百官为赵佶及郑皇后上徽宗皇帝、显肃皇后谥册于几筵殿后,特进、守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临修国史张浚罢为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

    随后赵构再度起用赵鼎为相,并命徽猷阁待制王伦、右朝请郎高公绘赴金京师会宁府向金表示议和意向。

    其间赵构陆续接到金国密探传来的密报:

    六月,在宗磐等人的要求下,金主完颜亶将宗翰的重要心腹、原西京留守,尚书左丞高庆裔等人以贪赃罪下狱处死,连坐甚众。临刑前高庆裔对前来哭别的宗翰说:“我公早听我言,事岂至于今日?我死后,公要善自保重。”

    七月辛巳,金太保、领三省事、晋国王宗翰薨,年五十八,死因未明。完颜亶下有诏书,数其罪状,称宗翰:“持吾重权,阴怀异议。国人皆曰可杀,朕躬匪敢私徇。”

    七月丙戌,夜,金京师地震。

    同日,完颜亶封皇叔宗隽为王。

    十一月,金以元帅左监军完颜昌(挞懒)为左副元帅,封鲁国王;宗弼(兀朮)为右副元帅,封沈王。

    当月丙午,金人废刘豫为蜀王。

    ……

    绍兴七年十二月癸未,王伦与高公绘使金归来,回禀赵构说完颜亶要求宋纳币称臣,作为议和交换条件,金将归还徽宗帝后梓宫及送回赵构母后韦氏,并归还河南诸州。

    赵构听说金人许还梓宫、皇太后,及河南诸州,不禁微露喜色。略一思索,再问王伦:“此番议事可还顺利?你们一说金主便答应了么?”

    王伦答说:“金国朝中分为两派,宗磐、挞懒力主与大宋议和,但宗弼、宗幹与左丞相完颜希尹并不同意。金主一时犹豫难决。后东京留守宗隽回京师述职,金主亲自出城相迎。次日,金主即通知臣等,金已决意与大宋议和,除还梓宫、送回皇太后外,还可归还河南诸州,随后很快下旨废掉了刘豫。”

    “宗隽?”赵构以指轻叩御案,沉吟着问,“他是个怎样的人?”

    王伦道:“宗隽精通汉语汉文,才识过人,任东京留守以来政绩出众。他在金太祖诸子中年纪较轻,但如今在金国已颇有名望,金主对他相当看重。”

    5.红叶

    探知金国亦有议和意向后,赵构进王伦为徽猷阁直学士、提举醴泉观,充大金国奉迎梓宫使,高公绘为右朝奉大夫,充副使,命二人再往金国商议和约细节。次后一年内,宋金双方多次遣使往来,逐条讨论议和事宜。而赵构也于绍兴八年二月离开建康,还跸临安。

    赵构意在与金言和,心知朝中大臣反对者众,欲加强主和派势力,便想以一向主和的秦桧为相,为此征求了赵鼎的意见。秦桧自赵鼎复相后对其多方巴结讨好,赵鼎此时对秦桧亦有了几分好感,何况他也并非反对议和,而是主张有原则、不屈膝地与金言和,故此也没反对赵构任秦桧为相,只说:“用谁为相,全由陛下决定。”有了他这话,赵构遂命枢密使秦桧守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

    在赵构宣布议和决定之前,赵鼎曾建议说:“很多士大夫均认为中原有可复之势,若因议和而放弃进兵机会,恐日后不免会引来非议,说朝廷白白丢失此机会。陛下还是先召诸大将入朝询问他们的意见为宜。”

    赵构则道:“不须考虑这些。今日梓宫、太后及渊圣皇帝都留金未还,不和则无可还之理。”

    参知政事陈与义也道:“用兵则须杀人。若因和议得遂我所欲,岂不贤于用兵?万一和议无可成之望,那时再用兵也不迟。”

    赵构深以为然,闻言颔首。赵鼎见状也缄口不再辩。

    议和决定一经宣布果然激起阵阵反对之声,大臣们上朝时在朝堂上慷慨陈辞激烈辩论,下朝后奋笔疾书继续写上疏劝谏皇帝。那时落职后被贬为秘书少监,分司西京,居住于永州的张浚更是异常愤慨,连上五十疏以示反对。赵构召韩世忠、张俊、岳飞等几位大将入朝问其意见,也只有张俊表示同意议和,岳飞极为坚决地反对,道:“夷狄不可信,和议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人讥。”

    面对一片反对声,赵构每每郁然解释:“太后春秋已高,朕朝夕思念,欲早相见,故而不惮屈己以冀和议之成。然有备无患,纵使和议已成,亦不可弛兵备。”

    参知政事刘大中政见与赵鼎一致,不愿为议和而对金人卑躬屈膝放弃战守,因此常劝赵构说:“和与战守自不相妨,若专事和而忘战守,则是中敌人之计了。”

    赵鼎虽同意议和,但在具体条约上绝不肯多让步。绍兴八年七月王伦再次赴金和谈之前,赵鼎向他说明和谈底线是岁币不超过银绢各二十五万两匹,宋金以黄河故道(原北流)为界,且宋不向金称臣受册封。

    金不同意这些条件,和议便迟迟未成,秦桧见赵构求和心切,便伺机排挤赵鼎与刘大中,先荐自己心腹萧振为侍御史,令其以不孝的罪名奏劾刘大中,赵构便将刘大中免职。赵鼎自然看出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对同僚说:“萧振意不在大中,不过是借大中开手罢了。”萧振听了此话后也不否认,亦对旁人道:“赵丞相可谓有自知之明,不待论劾,便自己考虑隐退之事了,岂非一智士么?”

    未过多久,殿中侍御史张戒弹劾给事中勾涛。勾涛上疏自辩,称张戒之所以奏劾他,皆因由赵鼎主使,并诽谤赵鼎内结台谏,外连诸将,意不可测。赵鼎一怒之下遂引疾求罢,赵构也不挽留,绍兴八年十月,将赵鼎罢为检校少傅、奉国节度使、两浙东路安抚制置大使兼知绍兴府。

    启程之日秦桧率僚属饯行,赵鼎与枢密副使王庶略聊了几句,而见了秦桧却不发一言,唯一揖而去。

    赵鼎去后秦桧欲向赵构要独相之权,道:“臣僚畏首畏尾,不足与议大事,若陛下果欲讲和,臣乞陛下专与臣议其事,勿许群臣预闻。”

    赵构便道:“朕独将大事委卿如何?”

    秦桧假意推辞:“臣恐不便,望陛下三思!”

    过了三日,秦桧再问赵构意见,赵构仍表示全意信任他。秦桧依旧请他深思三日再做决定。三日后,秦桧再问,赵构仍不变初衷,秦桧这才取出奏札,内书:“乞决和议,不许群臣干预”。赵构许可,决定独相秦桧。此后秦桧大肆提拔亲信、弹劾主战大臣,很快将激烈反对议和的大臣一一罢去,更加积极地与金议和。

    金国政坛这时也风云迭变。宗翰死后,与挞懒宗磐政见相左的左丞相希尹也于绍兴八年(金天眷元年)秋七月被罢相,同年十月,金主以东京留守宗隽为尚书左丞相兼侍中,徙封陈王。

    关于宗隽的消息总是很快便能传到临安,这是赵构刻意对在金国的密探所做的要求。接到这个最新消息时,赵构知道柔福正在宫中花园内与赵瑗信步游玩,当即便去后苑寻她。他喜欢细探她在听到宗隽名字时的微妙表情,宗隽的消息于他有如一柄利刃,有足以割裂她严密守护的往日隐秘的锋利。

    柔福坐在一片菊花花圃边的大石上,手持数朵晚开的白色檀心木香菊,浅笑嫣然地看着红枫树下的赵瑗引臂压枝,为她选折色泽美好的枫叶。

    赵瑗如今十三岁,却已长得秀颀挺拔,与柔福一般高,穿一身素白襴衫,从容闲适地站在红叶烈烈的枫树下,竟有难以言喻的华丽感。他仰首细看每一枝红叶,选中了合意的,便以手压下,转目看柔福,唤她以询问:“姑姑?”若见柔福点头,就把那枝折下。

    看见赵构,他们有短暂的默然,随即相继过来见礼。赵构轻轻摘去落在赵瑗头顶的两片碎叶,和言对他说:“还没去资善堂么?范先生等你许久了。”

    其实那时并未到念书的时辰,但赵瑗也不争辩,答应了一声,转身默默把手中的红叶交给柔福,便启步赶往资善堂。

    柔福捧着菊花红叶,盈盈笑着举至赵构面前:“是不是很香?”

    “金主完颜亶任完颜宗隽为尚书左丞相兼侍中,徙封陈王。”赵构径直对她说。

    “九哥今日的漆纱幞头真漂亮,不如簪朵菊花?”柔福似全未听进他的话,低首在所捧花中一朵朵细细挑选。

    “宗翰死后,宗磐日趋骄纵跋扈,常与宗幹争斗,甚至曾在完颜亶面前对宗幹拔刀相向,完颜亶因此颁布了一条禁亲王以下佩刀入宫的禁令。宗磐是金太宗长子,曾与完颜亶争夺过谙班勃极烈之位,完颜亶虽利用他除去了宗翰,但其后深感其豪猾难驭,急于寻找一个强有力的人来与宗幹一起牵制他。”

    柔福挑出一朵木香菊,附在赵构的幞头上看了看,摇头:“不好。此花太过清美,不类九哥。”

    赵构不理她此言,继续说:“于是,完颜亶召其八皇叔宗隽回京,封王拜相,意欲让他与他的异母兄弟宗幹联手,制约嚣张的宗磐。”

    “哎,还是枫叶好。”柔福取一枝枫叶,细细摘下几片色泽艳丽形状完美的,簇在一处插在赵构幞头边。殷红的枫叶衬着赵构纯黑的幞头漆纱和白皙的肤色,雅致清艳,看得她微微而笑:“就这样,今日不许摘了。”

    赵构负手而立,任她给自己簪花添叶,依然凝视她淡淡说下去:“但大出完颜亶意料的是,宗隽在拜相后第二天即赴宗磐府,与宗磐及挞懒豪饮欢宴,通宵达旦。随后几天,朝堂之上议事如有分歧,宗隽均支持堂兄宗磐而反对他的异母兄宗幹。”

    “怎么会?”柔福终于惊讶地轻呼出声,“他与宗磐一直不相容的!”

    赵构唇角微挑,一抹冷淡幽长的笑意隐约浮现。

    柔福自知失言,垂首轻声道:“我想起了,以前在金国听说过一些关于这人的事。”

    “是啊,连你都听说过他与宗磐不相容,难怪完颜亶会想让他来牵制宗磐。”赵构道:“不过此人掌权对大宋来说倒未必不好。今年七月,挞懒入朝,建议金以废齐旧地与宋,金主命群臣议此事,当时宗隽便极力赞同,使完颜亶下定决心,终于同意把废齐旧地还给大宋。我想,他大概也很希望与大宋议和修好。”

    “他?”柔福咬唇冷笑,“他会这么好心白白地把地还给我们?夷狄不可信,和议不可恃!”

    “哦?你似乎很了解他?”赵构浅笑问,“你在金国还听人说起过关于他的其他事么?背景、经历,他对大宋的看法,或者,人品、秉性、相貌?”

    “没有!”柔福的目光越过他的肩,投向那丛红如焰火的枫树,“不相干的人,我为何要打听他的事?”

    赵构注意到她说这些话时,右手一直在不自觉地狠狠拉扯着木香菊,细白的花瓣飘散而下,在她同色罗裙下薄薄铺了一层。

    6.花瓶

    不理文臣武将的非议,与金议和之事在赵构与秦桧策划下继续进行。面对不绝于耳的反对声,赵构只解释说:“多年来,朕深痛二圣蒙尘,母后未归。不惜屈己,屡次卑辞遣使赴金,皆因记念父母长兄至亲,愿早日迎回之故。朕即位以来,虽悉意于经营,却终未得其要领,常念陵寝在远,梓宫未还,伤宗族之流离,哀军民之重困。而今父皇驾崩,金人既有送归梓宫,与宋讲好之意,朕自当度宜而应。”

    绍兴八年十二月,金主遣尚书右司侍郎张通古与明威将军、签书宣徽院事萧哲为江南诏谕使,许归河南、陕西地予宋,让他们与此前出使至金的王伦一同前往临安。从“江南诏谕使”几字即可看出,金不称南朝为“宋”,只视作“江南”,此行亦不当作平等两国间的互通国书,而是上国对藩属国的“诏谕”,且要求沿途宋各州县守臣须出城拜谒金使。一时民愤四起,一些有气节的州县守臣不愿出拜,便索性辞官归田。

    这事在南朝掀起一阵轩然大波,无论书院酒楼还是瓦子勾栏均传得沸沸扬扬,闻者莫不摇头叹息。自然很快也传到了居于临安城外公主宅的柔福耳中。

    当即闻讯而起,乘车入宫。待见到赵构时,只一道锐利的眼波便已让他瞬间明白了她的来意。

    “瑗瑗来得正好,九哥有礼物给你。”赵构微笑对她说。

    她迫近他,仰首直视他眸心:“你准备接受金人的‘诏谕’,接受他们的册封,向他们奉表称臣?”

    他淡定地侧首,双目不着痕迹地避过她的探视,目光滑落到书架上的一个花瓶上,轻轻拿起:“这是我让修内司官窑特制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这花瓶形状小巧端庄,外涂天青釉,釉质温润如玉,胎薄如纸。底足露胎呈黑色,器口灰黑泛紫,正是官窑瓷器的标准特点“紫口铁足”。瓶身似有些划花凹雕,依稀是幅雅致画面,但柔福并无心思细看,仅扫一眼,也不接过,便又再道:“金使此行要求沿途各州县守臣出城拜谒,想必到了临安,也会要求九哥出拜相迎吧,届时你也会向金人下拜么?”

    赵构仍不作答,将花瓶递给她,说:“给你了。看上面的划花。”

    柔福勉强接在手中,垂目一看,见瓶身上的凹雕图案是一个在樱花树下荡秋千的小小少女,因胎釉极薄,其花纹透着光线纤毫毕显。瓶身玲珑,但那划花笔触却生动细致,连少女眉目都刻画得栩栩如生,娇憨可爱,竟真与柔福有几分相似。

    “我画了幅小样给官窑的工匠,命他依样划花。这工匠果然手艺不凡,雕出的图案几乎未损神韵。”赵构含笑对柔福道。

    柔福冷冷一笑,一扬手,花瓶于空中划出一道青色弧线,随即坠于一丈开外的壁根,一声脆响,迸裂四碎。

    “九哥,玩物非我所需。你若有心,便给我完整的大宋江山。若不能如愿,那至少为我保住宋人的尊严。这个要求很苛刻么?竟不能得到你的回应?”

    赵构此时看她的眼神,有她从未感受过的严冬寒意,像深海冰川上折射出的幽蓝的光。他一挥袖,指着那一地破碎的瓷片,说:“去,把碎片全拾起来,设法让花瓶复原如初。在做好此事之前,我不会原谅你,你亦不必再进宫。”

    柔福默立片刻,忽地颔首,吐出一个字:“好。”然后缓步走去,弯身蹲下,背对赵构一片片地拾那些碎瓷片。

    心底怒意徐徐消散,赵构漠然看着柔福,一脸萧索。她不知道不擅丹青的他为了画那幅小样花了多少心思与精力,百忙之中几易其稿,又以何等严苛的态度监督官窑工匠雕划烧制这个花瓶,结果精心准备的礼物成了她泄愤的牺牲品,在毁灭它之前,她甚至懒于细看。

    少顷,她拾起了所有碎片,依然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似始终未发觉这其实是不敬的行为。“九哥,拾完了,我可以走了么?”她淡淡问。

    他未回答。而此时她身陡然一颤,却又瞬间静止,随即站起,也不再转身告退,便自己朝外走去。

    双手低敛于怀,捧着那堆瓷片,她的步履有些飘浮,仿佛走得很是艰难。这情景令赵构觉得怪异,疑惑地目送她走了数步,忽然发现,她所行经过的地面上,有一滴滴衍接成行的红色液体。

    “瑗瑗!”他失声疾呼,几步抢过将她扳转身来,低头一看,见她左腕上已划出一道颇深的裂痕,是平滑整齐的切口,此时正汩汩地涌出血来。

    她刚才背对着他,用拾起的瓷片切脉欲自尽。

    他猛地打落她依然捧在手中的所有瓷片,一手搂住她,一手握腕捏拢她的伤口,同时怒吼:“来人!”

    门边内侍回头一看亦吓得不轻,立即分头去寻包裹伤口的净布和御医。

    他坐下来,将她紧紧地抱于怀中。那血一直流,从他手指缝隙穿过,沿着两人手腕染红了素白的衣裳。他焦虑而悲伤地以唇贴上她的伤口,不想看见那刺目的红继续蔓延,但立时有腥热的液体溢满口舌之间,让他惊惧莫名。

    “九哥……”怀中的柔福开始哭,伸出右手抚上他的脸,“九哥,你知道金人是怎样说你的么?我不要你变得像他们所说的那样……”

    赵构匆忙点头:“我明白。你先不要说,等伤好了九哥再听你讲。”

    柔福和泪凄然浅笑:“怕是待我伤一好,你也不会再听了……九哥,与其看你对金人卑躬屈膝,我宁愿先死。”

    赵构再度搂紧她,让她的颊贴在自己胸前,说:“我从未说要拜迎金人,也不会接受他们册封、奉表称臣。之前不与你争辩,是不喜欢你谈论政事,和你咄咄逼人的态度。”

    柔福轻叹:“但你始终是要纳币求和的吧?”

    “我们现在不谈这些……”赵构抬首厉声转问赶来的内侍,“御医呢?”

    内侍慌忙答:“即刻就到。”并奉上找来的白布。

    赵构一手夺过,亲自为柔福包扎。柔福脸色苍白如纸,虚弱地勉强睁目看他,再次叹息:“九哥,那个花瓶我大概修补不好了……九哥,你也打碎了我的一样东西,和花瓶一样,怕是无法修补了……”

    赵构一怔,旋即仓促微笑:“没关系,我们可以造新的。”

    “是么?还会有新的?”柔福幽凉一笑,依在他怀中再无力开口,渐渐晕去。

    7.陈王

    秦桧见金使以“诏谕江南”为名,猜书中必有要赵构受册封之语,知赵构难以接受,一面与金人计议,请他们改江南为宋,诏谕为国信,一面也婉言暗示赵构,劝其作好准备。但赵构一听便断然拒绝,说:“朕受祖宗二百年基业,为臣民推戴,已逾十年,岂肯受金人册封!且待画疆之后,两国各自守境,互不干涉国事,唯正旦、生辰遣使之外,平时亦不许往来,朕计已定。”

    十二月丙子,金诏谕使、尚书右司侍郎张通古与明威将军、签书宣徽院事萧哲抵达临安,称先许归河南地,其余事宜以后再议。赵构命人请他们下榻于左仆射府,一时满城哗然,臣民议论纷纷,赵构便下诏说:“大金遣使前来,止为尽割陕西、河南故地,与我讲和,许还梓宫、母、兄、亲族,馀无须索。虑士民不知,妄有扇惑,尚书省榜谕。”

    金使张通古要求赵构亲自出面受书,并向金使下拜行礼,赵构自不肯答应,秦桧等人劝之无效,便为赵构找了个借口,称皇帝正在为徽宗守丧,难行吉礼,改命秦桧代其受书。经赵构同意后,王伦连夜赶去与金使商议,以危言相劝,张通古见坚持下去也未必能达到目的,遂也颔首许可。

    张通古还要求百官备礼以迎,于是秦桧命三省、枢密院吏朝服乘马导从至使馆,代赵构行礼接受了国书,然后悄然将国书纳入禁中,其中内容并未宣布。

    受国书之后,赵构赐宴禁中,接见张通古与萧哲。二人带了数名侍从一同前来,见了赵构只直身施礼而不下拜,赵构面露不悦之色,秦桧忙让人引他们入座,并笑道:“今日只聊两地风物,莫谈国事。”

    金使点头以应,赵构见状亦举杯祝酒,宋金诸臣尽饮一杯后气氛才略显缓和。

    席间赵构默默观察金使及其随从,张通古与萧哲的模样以前听王伦讲过,一儒雅一粗犷,与想象中差别不大,而张通古身边所坐之人倒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人约三十多岁,高大刚健,鼻高而挺,双目微陷,从侧面看轮廓明晰清朗,皮肤呈浅褐色,是阳光浴过的色调。他并未如其余金人那般剃顶辫发垂肩,而是束头于顶,戴着类似宋式的漆纱幞头,身穿绯色盘领横襴衫,足着乌皮靴。赵构知道金改革官制后亦吸取了宋的冠服制度,大臣公服五品以上服紫,六品七品服绯,八品九品服绿,此人着绯衣,按理说应为六品或七品官员,品级低下,张通古却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殊为怪异。

    遂越发留心细看。但见他一举一动皆比别的金人斯文从容,握杯举箸间神态始终疏闲自若,显然受过良好的礼仪教化,且不凡气度非其所着服色所能掩盖,处于众金人中宛如鹤立鸡群。

    如此视他良久,那人似有感应,遂侧身朝赵构看来,四目相触,他亦不回避,依然直视赵构,微微一笑,略微欠身以致意,随后以手举杯,似欲祝酒。不料此时张通古亦举杯转身,像是要与那人对饮,未知那人已侧转身来,刹那间两厢手臂突然一撞,两只酒杯便撞落在地。

    那人毫不惊慌,仍是从容坐着,倒是张通古匆忙弯腰去拾酒杯,先把那人的酒杯拾起来搁在桌上,并低声向他说了句女真话,似是道歉。

    赵构转目一看他们身后的侍女,侍女会意,立即上前为他们换了新的酒杯。张通古便转身向赵构道谢,赵构一笑,问:“未知张侍郎身旁这位先生所司何职?”

    张通古道:“他是我此次所带的通事,虽官级仅七品,但难得学识过人,精通汉文,与我甚为投契,故此带他一同赴宴。”

    通事即翻译。赵构闻言闲闲再问:“张侍郎精于汉学,博古通今,还有必要带通事贴身随行么?”

    张通古一时语塞,他身旁的“通事”倒微笑开口替他解释道:“出使在外,与人议事一字一句都须多加斟酌,带一两名通事是必要的。”

    赵构颔首,又对张通古道:“这位通事适才所说之话语音颇准,几与汉人无异,可见果有才华学识。而今朕亦对女真话颇感兴趣,晚宴之后,张侍郎可否让通事留下,朕有几个问题需请教他,稍后朕自会命人送他回使馆。”

    一听此言,张通古微露难色,不禁转首以视那通事,目光颇有询问之意。而通事也不私下暗示,坦然以汉话对张通古说:“既然江南主亲自出言相邀,我们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张通古遂明确答应了赵构的要求。

    宴罢后,赵构命人将通事带到后苑偏殿怡真阁,自己回寝殿福宁殿换了常服再过去。怡真阁正对后苑梅园,园中所植的梅花腊梅有绿萼、千叶、玉蕊、檀心等名品,花朵多为净白、淡黄、微绿等素淡的颜色,此时也陆续开了。天际一弯缺月,檐下几列宫灯,园中阁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通事负手站于窗前望着月影梅花,若有所思。

    赵构入阁,通事转身以迎,却未见礼。赵构走至御座前,一时也未落座,两人之间有约一丈余的距离。便这样站立着,两厢都沉默,目光相击,都不退让。

    须臾,有侍女奉茶进来,见两人都未坐下,不知是否该依旧布茶,呆立在门边,神色甚为踟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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