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驸马高世荣蒹葭苍苍-《柔福帝姬(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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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伏卧在床上,侧首向内,一床锦被严实地盖住了全身,只遗一头黑亮、但此刻显得蓬乱的头发于被外。

    他忙过去在她床头坐下,再次唤她。她徐徐转头,透过丝缕散发,他看见一张青肿得近乎可怖的脸。

    他惊讶地睁大双目,伸手拂开她脸上的头发,难以置信地触摸她唇角的血痕:“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驸马爷……”喜儿流下两行泪,虚弱地说:“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随着她刚才艰难的转侧,一点裸露的肩自被中露出,上面有分明的新鲜伤痕。

    高世荣心一凉,呆坐了片刻,才去掀她的被子。动作迟缓,手在轻颤。

    被下的她全身赤裸,触目惊心的杖击伤痕从双肩一直蔓延到两股,皮开肉绽,体无完肤。掀开的被子里也满布斑斑血印,想是她一动不动地伏在床上时间已久,部分伤口已与被子粘结在一起,被他拉开便又被再次扯破,不住地渗出血来。一件白色单衣卷成一团扔在床角,上面也满是血迹,他抓来一看,发现背部已残破不堪,想来是她受刑时所穿的。

    阡陌纵横的血色伤痕、青紫的斑块、染血的破衣,他忽然一阵晕眩。

    然后他起身,红着眼说:“我去请郎中。”

    “不。”喜儿勉力伸出一只手拉住他:“我不成了……你陪陪我,不要走。”

    他只得又坐下,握着她的手切齿道:“她真狠!”

    喜儿凄凉笑:“她怎么会变得这样……她不是当年汴京宫中的柔福帝姬……”

    这句话说到后来气息越发微弱,微微喘着气,眼睛逐渐阖上,像是再没力量睁开。

    高世荣忙安慰道:“别说这么多话,先歇一会儿,我马上让人去请郎中来为你治伤。”说罢冲外面连喊几声“来人”,不料竟无人答应。

    “不必。”喜儿轻叹一声:“你抱抱我就好……世荣……我可以这么唤你么?……世荣,抱抱我好么?”

    高世荣鼻中一酸,目中变得潮湿,匆忙点头,随即轻轻搂她起来,怕弄痛她的伤口,便让她伏在自己膝上。

    喜儿安心地伏在他怀中,微笑:“嗯,这样真好。”然后闭目而眠。

    高世荣轻抚她头发,怔忡地枯坐着,脑中所思与眼前所见都变得模糊,唯余一片苍茫。少顷,再次轻唤喜儿,不闻她应声,他猛地一把搂起她,两滴泪就此滴落。

    冲进柔福房中,他对她冷道:“喜儿死了。”

    柔福淡漠地颔首:“好,知道了。”

    “你让人打死了她。”

    “不错。”她并不否认:“她两次背叛了我,我原谅她一次,并不等于我会永远容忍她的错误。”

    “这不是她的错,她只是顺从了我。”

    她笑了:“所以,是你害死了她。”

    “我可以把你的狠毒理解为出自你的妒忌么?”

    “不,没有感情,就谈不上妒忌。我打死她,是因为你是我的驸马,你答应过要永远尊重我,忠于我。我不允许你有别的女人,这点如果你以前没有理解,那以后最好记住。”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坐在妆台前,临镜闲雅地将发上一支钗拔下,有条不紊地放在首饰盒中。

    高世荣几步抢过去一把扯她起来,对她怒目而视:“你既从不把我当你的丈夫,又凭什么要求我对你忠贞?你讨厌我接近你,好,我放弃,但是我亲近别的女人又与你何干?我只是把你不屑一顾的感情分了一些给喜儿,你竟因此杀了她。我无法想象,你竟是这样的恶妇!”

    柔福亦怒了,倔强地迎击他锐利的目光:“凭什么?凭我的长公主身份,凭你对我做出的承诺!你们男人都是些惯于偷腥的猫,三妻四妾,偷香窃玉,做起来得心应手,仿佛天经地义,女人的感受在你们看来根本微不足道。如果我只是一名普通女子,也许就无能力管住自己的丈夫,幸而我是公主,长公主,我可以用我所有的皇家权力来要求我的丈夫对我忠贞。你既当了驸马,就是属于我的人,哪怕我无意理你,你也不许做对不起我的事。当今律令规定,女人如果红杏出墙,就是死罪。既为女子定下如此苛刻的规矩,为何用在男子身上就不行?何况在下降以前,我明白地问过你,你答应了,对我做出了承诺,随后也享有了我答应带给你的地位与财富。现在违背诺言的是你,犯错的是你,你倒有脸来质问我!”

    高世荣狠狠拉她近身,只觉五脏六腑都将炸裂:“犯错的是我,那你何不干脆杀了我,为什么要杀那个无辜的弱女子?”

    “因为杀她比杀你更能让你感到愧疚和痛苦!”她咬唇道:“而且她无辜么?我不觉得。背叛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行。”

    高世荣怒极,扬手欲打她。一旁的侍女们见状忙围过来,拉的拉,拦的拦,劝的劝。

    “都给我住手,一边去!”柔福命道。侍女们在她凌厉的目光下渐渐松手,各自退开。

    然后柔福傲然抬头,挑衅地紧盯高世荣,柔润如常的双唇弯出一丝冷笑。

    明明既恨且怨,那高扬的一掌不知为何却迟迟无法挥下。两人针锋相对地怒视许久,高世荣的手终于击落在她妆台的首饰盒上,那木质的盒子应声碎裂,一些珠状饰物从中逸出,滚落在地,滴滴答答地弹跳。

    他推开她,掉头出去。她倚着妆台站稳,在他身后说:“你不可再碰别的女人,否则,你碰一个我杀一个。”

    高世荣刚走到门边,闻言驻足,回首:“你敢?!”

    她说:“你可以试试,看我敢不敢。”语调淡淡。

    高世荣摇头,一字字对她说:“我可以忍受你的冷漠、你的尖刻,但是你为什么要撕碎你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好印象,向我展示你的冷酷和残忍?”

    8.凝光

    路过梅堂,看见那满院梅花树,再度怒气上涌。高世荣回房抽出佩剑,折转,扬手挽出道道剑影刃光,花树叶散枝断,依次萎落一地。

    当日夭夭红梅早已凋尽,惊惶地乱舞而下的是零碎的枝叶,坠于他脸上,有时尖锐,令他有刺痛感。

    再不见一朵梅花,看着满地暗淡的残枝,他却还是觉得这院中有艳红的色调,令他联想起许多与红色有关的东西:流霞下的虞美人、竹帘下的曳地罗裙、新婚那日她所穿的褕翟之衣、红梅开时她微醉的容颜……最后是喜儿身上斑驳的伤痕。

    之前他从未想过,她的华丽艳红会与血色有关。

    依旧挥剑怒斩,直到不剩一株花树,直到筋疲力竭,才抛剑于地,倚着廊柱微微喘息。

    “把这些残枝收拾干净。”他听见有声音响起,清泠的感觉。一看,是柔福在吩咐周围的家奴。

    她不知在这里站着看了多久,见他在看她,便微微一扬首:“就把喜儿埋在这院中。”她是在命令家奴,但目光的落点是他的眸心。

    他阴沉着脸疾步离开。快速的步伐搅动了空气,走过她身边,随之而起的风吹开了她鬓边的散发,和如涟漪般轻柔漾开的一丝微笑。

    是夜,高世荣命以往服侍他的侍女采箐侍寝。他早知采箐亦倾心于自己,但与柔福成婚时便决心一生不纳妾,不愿让她无名分地跟着自己,所以一直未与她有何瓜葛。而今日恼怒之极,便什么都懒得再顾,在采箐服侍他洗漱后即命她留在房中。

    与欲望无太多关系,只是难平的郁气需要消散的理由。

    次日出外归来,首先回房找采箐。

    不见。

    奔至梅堂前,果然发现院中又多一处动土的痕迹。

    呆立半晌,他愤然出门,轿也不乘,策身上马,复朝皇宫疾驰而去。

    见了赵构,他不下拜,不请安,径直说出他的要求:“臣出身低微,生性愚钝,行事莽撞,不配与福国长公主为偶。请陛下开恩,削去臣驸马都尉称号官爵,为福国长公主另择良婿。”

    赵构颇觉诧异。再看高世荣,一身尘灰,面额泛红,锁眉瞪目,行动举止全失了礼数,显然是盛怒之下匆匆赶来。转念一想,心知他必是受了柔福的气,遂浅笑劝道:“这驸马都尉又不是普通官职,岂是说削就削的?朕那妹妹脾气是大了些,偶尔会耍耍性子,但罪不当休吧?她让驸马受了什么委屈,驸马尽可告诉朕,稍后朕自会责罚她。”

    怒火点亮眸光,高世荣紧盯着赵构,强忍了半天,才嘿地一笑:“臣岂敢休长公主,而今但求陛下替长公主休了臣。”

    赵构蹙眉道:“这是什么话!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不堪忍受?”

    高世荣道:“长公主没错,是臣错了,令家中两名侍女无辜受累,平白丢了性命。未免继续贻害他人,臣请陛下将臣逐离长公主身侧。”

    赵构再细问因由,高世荣却倔强侧首不肯再说。于是赵构当即下令,召福国长公主入宫。

    柔福既至,赵构让她去婴茀阁中,随后自己赶去,与婴茀追问半天,柔福才道:“我杀了他两个婢妾。”

    赵构顿时了然,对她道:“你既不喜欢他,就让他纳几个妾又有何妨?”

    柔福侧目看他:“你怎知我不喜欢他?”

    赵构哑然失笑,摇头道:“我们不争这个。”

    婴茀柔声劝道:“长公主,其实男人三妻四妾算不得什么,若长公主实在看不惯,把那两名婢妾赶出公主宅,或配给人便是,她们也没犯什么大错,就这样杀了她们,伤了驸马心,夫妻间就不好相处了。”

    “要怎样的错才是大错?”柔福冷道,“我对她们不可谓不好,她们却惯于抢我的男人。”

    这话听得婴茀颇不自在,不禁转头看了看赵构,但见赵构此刻也移目看她,目光相触,旋即各自移开。

    赵构让婴茀好生劝慰柔福,再命柔福带入宫的两名侍女随自己前往偏殿,然后问她们:“朕看高驸马一向温良和善,也并非轻狂好色之徒,为何如今会一反常态,连纳两名婢妾?”

    侍女都深深垂首,推说不知。

    赵构再问:“可是长公主骄横无礼,失爱于驸马?”

    一名侍女细思良久,才答:“驸马一直深爱长公主,长公主平日对他不甚友善他也不怎么介意。是长公主不喜欢驸马,下降至今,他们始终分房而居……”

    “什么?”赵构凝眸看她,“你刚才说什么?”

    那侍女复述一遍:“长公主下降至今,一直与驸马分房而居。”

    一抹笑意隐于心间,而面上仍只是淡淡的神情,赵构颔首说:“朕明白了,你们回去吧。”

    重回到高世荣所在的殿中,赵构对他说:“朕已知详情。此事确是瑗瑗不对,朕会命她思过,以后不许她再犯同样的过错,否则,朕必将严惩。你们只要彼此体谅些,又怎会相处不下去?以后无论是休妻还是休夫的话都不可再提。”

    高世荣摆首,拱手欲再辩:“陛下……”

    赵构脸一沉:“一个男人,既有胆向朕索要他想要的东西,就要有同样的勇气承担此后的一切后果。”

    高世荣一愣,终于放弃,冷笑:“陛下良言臣记住了。”

    赵构神色稍霁,又和言劝他:“驸马纳妾并不为过,长公主错杀了你的婢妾,朕赔给你便是,切莫因一两个女人就与长公主伤了和气。”随即环视两侧的贴身侍女,点了其中最具姿色者的名:“凝光,你随高驸马回去,以后务必尽心服侍驸马。”

    那名叫凝光的侍女闻言大惊,立时站出跪下垂泪道:“官家,奴婢入宫已久,若要出宫实难割舍。况且奴婢粗陋笨拙,恐有负官家厚望,服侍不好驸马。请官家恩准奴婢留在宫中吧!”

    高世荣见她分明是不愿意入公主宅为妾,自己也并无此念,便也出言推辞。但赵构一摆手,道:“朕说过的话不可收回。”便命凝光回房收拾行装随驸马出宫。

    凝光知赵构主意已定,此事无法挽回,无奈起身,一边抹泪一边缓缓出殿。

    9.夜曲

    晚膳后赵构命凝光乘车随高世荣与柔福回去。凝光抱着一个小小行囊,愁眉深锁,一派不胜悲苦模样。赵构见状对她说:“朕知你舍不得宫中姐妹,这没关系,以后福国长公主入宫时你尽可随她一同来。”随即微笑着转向柔福:“瑗瑗,以后你回宫把她也一并带上。”

    柔福看看他,目光再悠悠曳到凝光脸上,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凝光不寒而栗,低垂下头,轻轻咬住发颤的下唇,退后一两步。

    待她们走后赵构召来管宫廷与宗室事务的宗正官,命他去查一下被柔福打死的两名侍女家中的情况。少顷,宗正官回来,禀道:“那两位侍女一名张喜儿,一名陈采箐。张喜儿是开封人,原本就是当年服侍福国长公主的侍女。她父母早亡,入宫以前由她姑姑抚养,靖康之变时她逃出宫去,但又与姑姑失散,后来流落到临安当了歌伎,高驸马遇见后为她赎身,带入公主宅中让她再服侍福国长公主。陈采箐是临安人,是高驸马尚长公主前在临安买下的,父亲打鱼为生,家境贫寒,有两个兄弟三个妹妹。”

    赵构问:“如此说来,张喜儿如今在临安无亲无故?”

    宗正官称是。赵构便命道:“赐一千缗钱给陈采箐的父亲,就说她是得急病死的。另外通知内侍省与各宫押班及公主宅管事,禁止所有内侍侍女谈论长公主杖杀这两名侍女之事,违者严惩。”

    随即又回到婴茀阁中,张婕妤也在,正坐着与婴茀聊得开心。二妃见赵构进来,马上站起行礼迎接。赵构亲自伸手一扶,让她们平身,然后左右一打量她们,微笑道:“两位爱妃身上衣裳颜色似乎暗了,一会儿各自去领十匹绫绢吧。”

    张婕妤闻言诧异道:“臣妾今日穿的是新衣……怎么颜色看上去很旧么?”

    而一旁的婴茀已再度下拜:“谢官家赏赐。官家如此厚爱,臣妾姐妹感激之极。”

    张婕妤立即回过神来,忙也下拜谢恩。

    赵构笑笑,在厅中坐下,命人召来教坊乐伎奏乐唱曲。乐伎问赵构想听什么,赵构随口答说:“奏《渔父词》。”

    乐音响起,赵构怡然自得地听着,不时随其旋律浅酌低唱:“轻破浪,细迎风。睡起篷窗日正中……”

    见他愉悦之情溢于言表,张婕妤含笑轻声问:“官家今日似心情大好,可是逢上了什么喜事?”

    赵构尚未作答,婴茀便先开口道:“想是又接到剿平流寇之类的捷报了。如今天下渐趋国泰民安,官家焉能不喜?”

    赵构但笑不答,只转首问张婕妤:“瑗现在在做什么?”

    张婕妤说:“在臣妾阁中读《论语》。”

    赵构点头道:“这孩子真是聪颖好学……非但文才出众,在骑射上也颇有天赋。昨日朕教他射箭,他小小年纪,却已能穿杨。”

    张婕妤目露喜色,道:“是官家教导有方。”

    赵构想想,又对她说:“孩子大了,花销也会增多,你如今的月俸够么?朕明日命人给你增加一些。”

    张婕妤闻言当即站起一福谢恩。

    此后张婕妤又与赵构及婴茀聊了一会儿才告辞回宫。婴茀亲自出门相送,久久扶门望着张婕妤远去的身影,不觉轻叹出声。

    赵构便问她:“为何叹气?可有什么不如意之事?”

    婴茀怅然回首,回赵构身边坐下,强笑道:“没什么。张姐姐有子万事足,自从有了瑗后,她终日神采奕奕、笑口常开,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许多。与其相较,臣妾自觉形容憔悴暗淡,故而叹息。”

    “养个孩子其实很麻烦。”赵构淡然说,“要付出很多心力,也是件极累人的事。”

    婴茀颔首:“官家说的是。臣妾只是年纪渐长,独居深宫时常感孤独无依,所以很羡慕张姐姐,有个孩子陪伴在身边,可以不时说话解闷。即便教养孩子很辛苦,但也累得其所,有点事做,便再不会觉得长日难耐……”

    赵构沉吟片刻,问:“你真的很想要个孩子?”

    “那是自然。”婴茀答说,随即又微笑摇头,“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可惜臣妾无福,当日瑗不肯选臣妾为母……”

    “无妨,”赵构略一笑,“朕可以再命人选宗室子入宫交与你养育。”

    婴茀大喜,郑重下拜叩首谢赵构恩典。赵构以手牵她起来,两人相视一笑。

    凝光随高世荣回府后,高世荣命她做自己的贴身侍女,主理采箐以前做的事。柔福冷眼看着,也不说什么,只有意无意地漫视凝光。凝光在她面前从不敢抬头,永远低眉顺目地深深颔首,若非必要,尽量不让自己出现在柔福的视野中。

    如此平淡地过了两日,其间高世荣也没让凝光侍寝。到了第三日夜里,凝光像以前一样服侍高世荣盥洗更衣后,便忙不迭地退到门边,轻声问:“驸马爷还需要奴婢做什么吗?”

    高世荣在床沿坐下,道:“没什么,你去歇息吧。”

    凝光如获大赦,马上转身欲出门。不料这时高世荣发现枕头上似有一点污垢,想让她换一个,便叫住了她:“等一等。”

    凝光徐徐回头,胆战心惊地颤声问:“驸马爷?……”

    高世荣见她吓成那样,不禁啼笑皆非,故意不立刻说让她留下的原因,只道:“你过来。”

    凝光见他此时仅着一身内衣,坐在床沿略含笑意地盯着自己,不禁暗暗叫苦,紧捻衣角踌躇半晌就是不过去。

    高世荣不耐烦地再催,凝光终于忍受不住,屈膝跪倒在地,两滴泪珠应声而落:“驸马爷,你饶了奴婢吧……长公主不会放过奴婢的……”

    一提柔福高世荣怒气再度蔓生,知凝光是怕柔福报复才担心自己让她侍寝,当下又有了赌气挑衅之心,声音变得冷硬:“过来!”

    凝光珠泪涟涟,拼命摆首跪在原地不肯移动。高世荣也不再跟她多说,径直走来一把拉起她就往床上拖。凝光顿时大哭出声,不住恳求:“驸马爷,不要啊……饶了奴婢吧……”

    高世荣不理,黑着脸继续拖她。凝光挣扎终是无效,眼见就要被他拉上床了,忽然惊声尖叫起来:“救命呀!长公主救命呀!长公主快来救救奴婢吧……”

    10.白露

    高世荣全没料到她居然会求救于柔福,闻声一愣,当下手便松开了。凝光立即敏捷地爬起,快速冲到门边开门而出,提着裙子飞也似地朝柔福的居处奔去,一路上仍惊惶地连声高喊:“长公主!长公主!……”

    随后高世荣亦没想太多,下意识地出门追她。凝光见他果然追来,更为惊恐,尖叫着加快了步伐。终于跑到柔福门外,马上伸双手拼命拍门,泣道:“长公主开门,救救奴婢……”

    门依然紧闭,而高世荣已瞬间追至。凝光瑟缩着转身滑坐下来,一点点尽量向后挨去,摇着头哀求地看着高世荣,眼泪汪汪:“驸马爷,求求你饶了奴婢吧……”

    高世荣伸手正欲拉她起来,凝光身后的门忽然敞开,凝光先是往后一倒,但脸上却迅速闪过一抹喜色,翻身站起跑到厅内端坐着的柔福面前,跪下叩头:“长公主……”

    柔福挑眉一掠高世荣,悠然道:“驸马爷怎不进来坐坐?”

    高世荣默默走进,冷冷扫了凝光一眼,不发一言。

    “凝光,”柔福轻摇着一柄素绢团扇,问她,“怎么你惹驸马生气了,深更半夜的被他追着打?”

    凝光迟疑地摇头,垂首不敢说话。

    柔福淡然打量高世荣,再对凝光说:“凝光,你服侍驸马爷想必不尽心,连身衣裳都准备不好,害他一件外衣都找不到穿便跑了出来。晚来风急,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经她一说,一旁的几名侍女也都注意到高世荣仅着了一身贴身单衣,见此情景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又是好笑又有些害羞,便都引袖遮面悄然而笑。

    凝光闻言跪行挨近柔福,拉着她裙角恳求:“是,奴婢笨拙又粗心,无能力服侍好驸马,请长公主把奴婢调过来服侍长公主吧,只要能在长公主身边做事,奴婢什么粗活重活都愿意干!”

    “那怎么行?”柔福仍有条不紊地摇着团扇道,“你是官家特意赐给驸马的人,我可做不了这个主。”

    凝光哭着继续苦苦哀求,柔福才又启口对她说:“那你问问驸马,看他是否同意你的请求。”

    凝光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跪着转身面朝高世荣,磕了一个头,甫一开口便被高世荣摆手制止:“不必说了,以后你就留在长公主身边吧。”

    凝光惊喜地连连拜谢。柔福星眸微闭,以扇掩口轻轻打了个呵欠,说:“好了,我要歇息了,你们都出去吧。”

    “长公主,”高世荣上前一步,“有些话我想跟你说。”

    柔福侧首问:“什么?说吧。”

    高世荣冷眼一扫厅中侍女,命道:“你们都退下。”

    侍女一时不敢动,都抬目以观柔福。柔福目中波光淡漠地拂过面色阴沉的高世荣,微一瞬目,对侍女们说:“退下。”

    侍女退出厅中,轻轻掩上了门。柔福好整以暇地侧身转向桌边,放下团扇,一手支颐,一手拈着一细细银簪,闲闲拨弄红烛上的烛花,说:“你看见了,我什么也没做,是她自己不服侍你的。”

    “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少恨你一点。”事到如今,吐出那个“恨”字,高世荣仍感疼痛。

    烛芯光焰在她的挑拨下忽明忽暗。她神态安宁,只有眸中映入的两簇火花在舞。如水晃动的烛光下,她容颜柔美,胜于日间所见。

    “你的爱或恨于我来说都不重要。”她轻启朱唇,“我只要你承诺过的东西。”

    “我的承诺只给我的妻。”

    她微微仰首垂目视他:“你是娶了长公主,不是娶普通的妻。把婚约当成交易岂不更好?可惜你始终不懂。”

    他猛地过去拉她起来,以一臂紧紧箍住她的腰,迫视她双目:“我一直很想跟你说,我厌恶你轻漫的眼神和高人一等的态度。有没有办法,可以碾碎你可恨的骄傲?”

    “放开你的脏手。”柔福冷道,“出去。”

    高世荣缓缓摆首,说:“我还一直很想跟你说,我是你的丈夫,不是你的家奴。如果你经常忘记,或许,我应该提醒你。”

    “你想干什么?”柔福问。

    他不答,简洁利落地引臂将她抱起,不顾她的挣扎迈步走入卧室,松手一抛,把她甩在了床上。

    “你找死!”柔福在床上支身坐起,盯着他咬唇道。

    “你是不是准备明日入宫向你九哥哭诉?”他靠近她,在她耳边低声说,“还有一句话是我想跟你说的:有权亲近你的人是我,请不要在不适当的时候唤你九哥。”

    他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她愠怒地猛烈抵挡反抗,无奈力有不逮,很快被他摁倒在床上,钗横髻乱、衣衫不整,雪肤隐现。

    他俯身吻她的唇,她决然侧首躲过,目中迸闪出一道厌恶而愤恨的幽光。

    “污秽!”他听到她切齿地说,随即见她胸下一涌,一口清水便不禁地自口中喷出。

    这突来的变故令他惘然放手,柔福便转身扶着床沿呕吐起来。他跪坐在她身边,一时不知所措。

    良久,柔福才好不容易止住。以袖拭了拭唇角,看他,冰冷一笑:“这就是你想要的?跟金贼流寇有什么区别?好,我不再反抗,但我鄙视你,高世荣。”

    言罢她躺下,闭目,神情安宁如初。纯然的静止,再没有起伏的情绪痕迹,不恼怒,亦不悲伤。

    怔忡许久,高世荣黯然起身,拉被子盖住了她的身躯,立在床边说:“若时光倒流,我不会选择遇见你。”

    心神皆疲,而他坚持等待,想等她应以片言。可她终于没有,高世荣觉得失望,才想起婚后的她永远拒绝给他希望。嗤笑自己的不明智,这才缓步回房。

    次日高世荣即向赵构上疏,请求他调自己长驻永州。赵构先是不许,而高世荣再三请求,赵构相劝无效,最后终于批准。

    启程那天,高世荣特意起了个大早,以免去面对是否要向柔福告别的问题。而在收拾停当,准备出门上马之时,他仍不禁地回首望向柔福的居处。令他讶异的是,他竟然看见柔福轻移莲步,自门中徐行而出,走到廊柱旁,朝他这边看来。

    她尚未梳洗稳妥,只着了一袭白色生绢衣裙,秀发长长地披于脑后,几欲委地。垂于两颐的几缕发丝和她的睫毛都染上了初生霞光的颜色,微红的浅金。似不惯这突然的光亮,在他的凝视下,她半闭双目,慵然斜首靠着廊柱,眼波飘浮。

    然而拂去霞光的掩饰,他知道她的肤色仍是一贯的苍白,和着身上白衣,和始终淡漠的神色,感觉清粹冷冽如秋日白露。

    艰难地收回目光,他迅速上马启程。挥鞭策马,马奋力扬蹄,跑得轻快。

    身下名马的每一次奔腾,都会在他与她之间多划开一丈有余的距离。他默然想。陡然意识到,原来他每次见到她时,都会在心里不自觉地衡量与她之间的距离,有时他以为自己已经无比接近她,仿佛触手可及,可是却一探即碎,宛如水中幻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离她越来越远,终至不见。高世荣勒马止步,仰首望天,一声悲啸响彻天际,两行泪水蜿蜒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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