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高宗赵构篷窗睡起-《柔福帝姬(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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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观潮

    建炎三年春,内侍康履、蓝珪得到赵构允许后率一批宦官前往钱塘江观潮,不想归来时两人竟纷纷流泪哭喊着跑来跪在赵构面前,哭诉道:“请官家为臣等做主!臣等不过是偶尔出宫观潮,不想竟险些命丧苗傅统制之手!”

    赵构蹙眉问道:“无缘无故他为何要杀你们?”

    康履答道:“臣等带宫中内侍去观潮,自然需要寻合适之地搭盖帐篷以避风小驻,领兵巡视的苗统制见了便很不高兴,硬说我们阻塞了道路,命手下士兵强行拆除,还指着老奴大骂,说官家颠沛流离至此全是我们内侍之过。老奴一时气愤便与他理论,谁料他立即狗急跳墙,抓住老奴就要打,蓝先生过来相劝也被他推倒在地,随后拔剑威胁,幸而跟他同行的刘正彦大人尚明事理,及时将他拉住,我们才好歹保住了脑袋回来继续服侍官家……”

    说到这里康履放声大哭,显得无比伤心,蓝珪也频频抹泪,道:“臣等服侍官家已有二十多年,从大内跟至康王府,再辗转至江南,只求为官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受这奇耻大辱倒也吧了,但我们既是官家身边之人,苗傅还敢如此狂妄无礼,分明是不畏官家天威。万望官家能给个说法,对苗傅略施惩戒,以解我们所受的冤屈。”

    赵构静静审视他们,再问康履:“你是怎么与他理论的?”

    康履一愣,想了想断续答道:“老奴说:朝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如今官家蒙尘,皆因你们这些只吃粮、不管事的兵将出战无力所致……你们打不赢金人,倒把责任都推到我们尽心尽力服侍官家的内侍身上,简直岂有此理……”

    赵构一扬手,道:“朕明白了。你们退下吧,朕稍后再处理。”

    康履、蓝珪不敢多说,只好战战兢兢地退下。他们是服侍赵构多年的老宦官,早年供职于韦妃阁中,赵构加冠外居后又跟着他到康王府任都监,赵构称帝即位,他们也随之得以升任内侍省押班,平时颇得赵构信任。但赵构亦知他们仗着自己宠信而行为较为嚣张,出行在外必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受苗傅以剑威胁,多半是因他们行为过分在先,所以赵构并未立即答应他们处罚苗傅。

    批完奏折后赵构信步走到婴茀阁中。到杭州后他已将婴茀列为嫔御,封为和义郡夫人,因相处日久又共经忧患,现在在众妃中倒是与她最为亲近。

    婴茀见他若有所思便出言以问,赵构便将康蓝二人之事告之,婴茀听了说:“臣妾今日见随他们观潮回来的几名内侍手里提着几只水鸭,发现臣妾在看,便匆忙将鸭藏于身后。”

    “他们又在外射鸭扰民?”赵构讶然,随即道,“难怪苗傅看不惯了。”

    原来赵构南迁浙江路过吴江时,宦官们便沿途射鸭为乐,百姓敢怒不敢言,后赵构听大臣劝谏勒令他们不得再犯。到杭州后赵构为节俭用度以做表率而自减膳食,与宫眷每日仅以一羊煎肉炊饼而食,内侍宫人们饭食相当简单,此次一干内侍随康蓝二人出宫又看见了水鸭,顿时忍不住又再度以箭射取,悄悄带回宫欲一饱口福。

    婴茀点头道:“康先生与蓝先生服侍官家的确是十分尽心的,只是平时对百官将领态度似乎不是很和善,官家不妨多留意,略微告诫他们一下,以免因内侍影响人心,得不偿失。”

    “你也知道他们对百官将领不和善?”赵构又问,“你还知道什么事?都讲给朕听听。”

    婴茀微笑道:“臣妾一介女流,不应干预涉及百官之事,何况也是道听途说,听得未必真切。这些事官家还是问执政重臣比较合适。”

    赵构随即将新任的尚书右仆射朱胜非召来,问他康履、蓝珪等内侍与朝臣关系如何。朱胜非面露难色,在赵构一再追问下终于答道:“康履、蓝珪及曾择几位中贵人平日行事欠妥,朝中大臣将领多有微词。在南迁行军时,康履甚至夜间洗脚都要将士侍立在一旁。大臣们求见陛下得通过康履通报,他若心情不好,让大家等个一两时辰是常事。有一次刘光世有急事面圣,康履推说陛下正在休息,不宜打扰,刘光世知道他意思,马上掏出一些钱奉上,他才满意地说:‘既然事关重大,那老奴就冒着官家降罪之险去唤醒官家了。’诸将中,有一些欲请他们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的便常与他们接触,频频出钱贿赂,而另一些看不惯的便私下咒骂,当面也不给他们面子。例如此次他们观潮设帐挡道,便被苗傅怒斥。”

    赵构一面听着一面以指轻击案面细思,须臾侧首对侍于一角的承旨道:“为朕草诏:内侍不得私见统兵官,违者停官编隶。”

    朱胜非闻言拱手一拜,道:“陛下英明!臣斗胆再进一言:陛下此时升王渊之职似乎稍显欠妥。”

    赵构凝眸:“哦?”

    朱胜非解释道:“现在苗傅、刘正彦等人对陛下升王渊入枢要之事颇不理解,认为王渊得陛下信赖皆因与康履、蓝珪、曾择过从甚密、得几位内侍美言所致。如此积怨难消,恐有后患……”

    黄潜善、汪伯彦罢相后,赵构于建炎三年三月进中书侍郎兼御营副使朱胜非,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兼御营使,向德军节度使、御营使司都统制王渊同签书枢密院事,仍兼都统制。王渊升任之职其实是掌握军权的枢密使副手,地位有如副相,极其重要。赵构升王渊之职是顾念他自扬州事变以来护驾有功,表现得相当忠诚,但王渊能力并不很出众,为人性情又急躁,颇不能服众。王渊驻节平江时专管江上航船,但扬州事变之时因他调度不善,而导致大将刘光世的数万骑兵无法渡江,刘光世过江见了赵构后当即告了王渊一状,赵构也十分不满,把王渊召来面责了一番。王渊受责之下一时愤懑,便怪罪于手下将领江北都巡检使皇甫佐,但此举激发了广大将士的不满,令他大失军心,赵构升他官后上上下下都很是不平,尤其是扈从统制、鼎州团练使苗傅。

    苗傅出身于将门,多年来南征北战屡立战功,却未得升任要职,如今见王渊骤然升迁自是忿忿不已。而威州刺史刘正彦亦与他同病相怜,他曾经招降过巨盗丁进等人,但得到的赏赐却很少,因此也心怀怨恨,认为赵构赏罚不公。于是与苗傅一拍即合,常聚在一起抒发怨气,且一致认为王渊是与宦官康履、蓝珪、曾择等人勾结,赵构听信宦官之言才重用王渊,他们本就不满康履、蓝珪等宦官仗恃皇恩妄作威福,如此一来更是对他们恨之入骨,再加上观潮一事愈怒不可遏,私下言谈间竟流露出欲兵谏之意,朱胜非察觉出情况不妙,遂提醒赵构注意王渊之事。

    2.北风

    听朱胜非如此一说,赵构也意识到王渊的确擢升过快,易招致不利议论,引起人心不满,确实不可不防。于是次日立即下诏:“新除签书枢密院事王渊,免进呈书押本院公事。”命王渊不要到枢密院办公,意在平息苗傅等人的怨气。

    但此时苗傅等人积怨难消,必要诛王渊、康履而后快。中大夫王世修平日亦恨内侍专横,也与苗傅、刘正彦联络一气,协商兵谏之策。

    三月癸未是神宗皇帝赵顼的忌日,百官照例要入朝焚香祝祷。赵构命检校少傅、奉国军节度使、制置使刘光世为检校太保、殿前都指挥使,负责百官入听宣制祝祷事宜。祝祷仪式结束后,百官出宫回家,王渊途经城北桥下时,王世修率领的伏兵一拥而上,王渊猝不及防,当即被拉落下马。王渊尚未反应过来,只一迭声地破口大骂拉他的士兵,那些士兵也不理不睬,默默动手把他强行摁跪在地。

    然后一名戎装官员徐徐走到王渊面前,手上提着一柄剑。

    王渊抬头一看,怒道:“刘大人,你这玩笑开得忒也过了吧!”

    刘正彦拔剑出鞘,道:“王渊勾结宦官意图谋反,正彦顺应天意,为君诛之。”手起剑落,直朝王渊脖上抹去,王渊当即气绝身亡。刘正彦命手下士兵将王渊头砍下带走,然后率兵赶往康履的住宅,分兵捕捉宦官,命道:“但凡没有胡须的都杀掉!”

    那时康履碰巧还未回到家中,半路上便被得悉消息的亲信截住,将此事告诉了他,他自然大惊失色,飞也似的跑回宫,扑倒在赵构面前哭诉。赵构亦又惊又怒,道:“朕已下诏免王渊公事,他们竟还不依不饶至此?”转头命内侍,“速召朱胜非入宫议事!”

    朱胜非刚一进宫,便又有内侍奔来禀告:“苗傅与刘正彦现陈兵于宫门下,要求见官家,称有事启奏。”

    赵构问:“他们带了多少兵将?”

    内侍答道:“具体人数不太清楚,但看上去黑压压一大片,只怕是把他们麾下的兵将全调来了。”

    赵构心头一凉,直身坐正,又下令道:“传中军统制官吴湛。”吴湛是守卫宫城的军官,领禁兵守在宫城北门负责保障内宫安全,麾下兵士虽未必有苗刘二人的多,但亦可抵挡一时。赵构欲命他稳守宫城,紧迫时或可护卫自己突出重围。

    朱胜非听后蹙眉问:“吴湛平时在北门下营,专门负责伺察非常事件,今日之事他可曾差人来报过?”

    赵构摇头:“没有。”立即随之生疑,隐隐感到大事不妙。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人在殿外接口道:“臣这便前来禀报。”一面说着一面迈步进来,正是刚才赵构与朱胜非谈及的吴湛。

    他态度大异于常日,只一拱手,也不下拜,语气冷硬地奏说:“苗傅与刘正彦两位大人已手刃王渊,领兵前来,等候在北门外,欲向陛下奏事。请陛下移驾过去吧,别让他们久等了。”

    赵构见此情形已然明白吴湛必是与苗刘二人一党的,连内宫侍卫都反了,自己眼前这一劫已避无可避。惊愕恼怒之下不觉拂袖而起,怒目直视吴湛。吴湛也毫不惧怕,抬目与他对视,神情嚣张。

    朱胜非忙过来调解说:“不必陛下亲临吧,臣请前往问清此事缘由,陛下再做打算。”

    赵构首肯,于是朱胜非急趋至宫楼之上,见苗傅、刘正彦与王世修等人介胄立于楼下,以一竹竿挑着王渊的首级,身后一片士兵手持刀枪等待着他们的指挥。

    朱胜非厉声诘问:“皇上已下诏免王渊公事以求顺尔等之意,尔等为何还要擅杀王渊,并率兵列于宫城外,意欲何为?”

    苗傅仰首高声答道:“苗傅不负国家,只是为天下除害罢了。朱相公请回,我们要面奏皇上,如果他坚持不出来,我们可就要进去了。”

    朱胜非想继续以理相劝,苗傅等人却并不理睬,而吴湛已有意从内开门,引苗傅等人进宫。但听得宫城北门一片哗声,兵将们口口声声喊着要见驾,眼见着便要冲入宫城。知杭州康允之见事态紧急,遂率众官扣内东门求见,请赵构御城楼慰谕军民,不然无法止住这场兵变。

    正午之时,赵构终于自内殿步出,登上宫城北门城楼,百官紧随于其后。苗傅等人见有黄盖升起移动,知赵构亲临,倒也还依礼山呼“万岁”而拜。

    赵构凭栏呼苗傅、刘正彦,凝神朗声问:“两位卿家有何事要面奏朕?”

    苗傅厉声道:“陛下信任宦官,赏罚不公,军士有功者不赏,巴结勾结内侍的平庸之辈却可以做高官。黄潜善、汪伯彦误国至此,犹未远窜。王渊遇敌不战,但因私下结交康履就可以入枢密院。臣自陛下即位以来,立功不少,却只能当个小小的边远郡团练使。臣已将王渊斩首,在宫外的宦官也都诛杀干净了,现在臣请陛下也将康履、蓝珪、曾择斩了,以谢三军。”

    赵构看看一旁已被吓得全身颤抖的康履,道:“内侍有过,当流放海岛,朕会依法处置他们。卿可与军士归营。”

    苗傅并不肯让步,挥戈喊道:“今日之事,全都是臣的意思,与三军无关。天下生灵无罪,乃害得肝脑涂地,这都是因为宦官擅权的缘故。若不斩康履等人,臣等决不还营。”

    赵构好言抚慰道:“朕知卿等忠义,现任苗傅为承宣使、御营都统制,刘正彦为观察使、御前副都统制,军士皆无罪,如何?”

    苗傅转首不理,全无退兵之意,而其麾下兵将则纷纷扬言说:“我等如果只想升官,只须牵两匹马送与内侍就行了,又何必来此呢?”

    赵构一时也无计可施了,便转身问百官:“你们可有什么良策?”

    主管浙西安抚司机宜文字时希孟躬身谏道:“宦官之患,确已演变至极,如今若不悉数除掉,天下之患恐怕未尽于此。”

    赵构沉吟不语。康履等几位大宦官将他从小服侍长大,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多少年朝夕相处,毕竟难以割舍。

    军器监叶宗谔见他还在犹豫不决,便也附时希孟议道:“康履不过是一宦官而已,陛下何必如此顾惜!不妨斩之以慰三军,不要给他们进一步叛乱的理由呀!”

    赵构心知两位大臣所言在理,唯今之计的确也只有牺牲宦官以缓解当前困境。不得已之下只好命吴湛将康履捕下。康履见赵构不再庇护他,马上撒腿便跑,但年老体衰的他哪里跑得过吴湛,很快便被吴湛亲自捕得于清漏阁仰尘上,随即擒至北门。康履自知在劫难逃,不停地大哭着反复叫道:“官家!臣服侍你这么多年,为何现在偏偏要杀臣呀?”赵构长叹一声,侧首望云而不看他。

    吴湛将康履交给苗傅,苗傅立即在城楼下挥刀将其腰斩,然后枭其首,挂起来与王渊之首相对。

    见康履已死,赵构遂传谕让苗傅等人离开。不想苗傅等人却并不就此罢休,见先前提出的要求已达到,反而越发气盛,公然口出不逊之言:“陛下不应当即大位,将来渊圣皇帝如果归来,不知该怎样安置呢?”

    赵构被他一诘,也无言以对,便命朱胜非到楼下委婉相劝。苗傅声称皇上施政无方,应请隆祐太后垂帘听政,再遣使与金人议和,以迎回二圣。赵构无奈,只得一一许诺答应,当即下了诏书,恭请隆祐太后垂帘,权同听政。宣诏之时百官群起相随出宫,但苗、刘二人依然闻诏不拜,说:“这御座陛下似乎不应该继续坐下去吧?如今自有皇太子可立,何况已有道君皇帝禅位的先例。”

    苗傅的部将张逵附和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今日之事,陛下当为社稷百姓着想而让位。”百官闻言皆惊愕失色,明白他们分明是想逼赵构退位了。

    百官重又入宫告诉赵构说苗刘二人拒不接旨下拜。赵构问原因,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回答。

    赵构见状已了然,勉强一笑,道:“他们是想逼朕让位吧?”

    百官见他形容憔悴,眼底隐含忧恻之意,听他此言又是感慨又是惶恐,更是不敢接话。殿内一时无声,只有风掠过,吹动两侧的纱幕,寂寥地在阴天暗淡的光线里飘拂。

    终于时希孟迈步出列,叹道:“现在有两种办法可供陛下选择:一是率百官抗争而死于社稷;一是听从三军之言而禅位。”

    通判杭州事浦城章谊立即斥道:“这是什么话!三军之言,陛下岂可听从!”

    赵构摆手止住他,对朱胜非等人说:“朕可以退位,但须先禀知太后。”

    朱胜非连连摇头,道:“叛军要挟便退位,哪有这个道理!”

    “不退位又能如何?”赵构淡然道,“眼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

    众人也无言以对。须臾另一大臣颜岐建议道:“如果太后出面晓谕三军,苗傅等人就无话可说了。”

    赵构颔首,令颜岐入奏太后请她出来,再命吴湛传谕傅等人说:“已去请太后来御楼商议退位之事了。”

    那日北风凛冽,扑面如刀,赵构所处之殿门无帘帷,他坐在一竹椅之中,其上亦无任何褥垫,时间一久不禁瑟瑟生寒,连双唇都被冻得青白。既已请太后登御楼,赵构遂起身立于楹柱之侧恭候而不再坐下,百官说太后不会很快到来,一再请他先归座,赵构摇摇头,黯然道:“朕已经不应当坐于此了。”

    3.逊位

    片刻后,隆祐太后乘黑竹舆,带着四位老内侍出宫,在御楼前换肩舆出去见苗傅等人,几位执政大臣紧随相护。苗傅、刘正彦见了太后倒是相当恭敬,拜倒在舆前道:“如今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百姓无辜,望太后为天下百姓做主。”

    太后正色道:“道君皇帝任用蔡京、王黼等佞臣,更改祖宗法度,又用宦官童贯挑起边界纠纷,所以招致金人入侵,养成今日之祸,但这与当今皇帝有何相干!何况皇帝圣孝,并无失德之处,只为黄潜善、汪伯彦所误,现在又已将两人罢逐,统制难道不知么?”

    苗傅仰首高声道:“臣等已议定,决定请皇上禅位,岂可再犹豫!”

    太后道:“老身可依你等所请,且权同皇帝听政,但皇帝禅位之事不必再提。”

    苗傅等人仍然不肯罢休,坚持要立皇子,让赵构退位。太后频频摇头,道:“国家太平之时,此事尚且不易行。何况如今强敌在外,皇子又这般幼小,绝不可行。实在不得已,也应当与皇帝一同听政。”

    刘正彦见她口气毫不松动,不免有几分恼怒,干脆站起来,几步直走到太后肩舆前,冷着脸道:“今日大计已定,有死无二,太后还是早些答应为好。”

    太后见他嚣张至此亦不再和言说话,重重一拂广袖,怒道:“而今强敌压境,国势岌岌可危,你等不齐心协力辅助皇帝振兴国家,反而为争权夺利而挑衅内讧,企图更易君主!皇子才三岁,而老身以妇人之身,坐于帘前抱三岁小儿,何以令天下!敌国听说了,岂不会转加轻侮、乘虚而入?”

    太后平日一向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如此盛怒众人皆是首次目睹。苗傅、刘正彦被她斥得悻悻地无言以对,但要同意她的主张却是决计不愿的,于是再度跪下号哭着反复请求,太后却始终不听。苗刘二人无计可施之下干脆双手当胸一拉,扯开上衣,向众人高呼道:“太后不允我等所请,我们便解衣就戮!”摆出一副解衣袒背的架势,圆瞪双目盯着太后。

    太后见他们如此威胁也并不动容,摇头叹道:“统制乃名家子孙,岂能不明事理?今日之事,实难听从。”

    苗傅终于按捺不住了,挺身欺近,挥手一指身后万千兵卒,愤然厉声道:“三军将士,自今日早晨至今尚未用饭,此事拖而不决,只怕会发生别的什么变故!”然后又盯着朱胜非道:“相公为何一言不发?今日这等大事,正需要大臣做决断。”

    朱胜非默不作声,不敢随意表态。这时颜岐从赵构身边赶来,走到太后面前低声奏道:“皇上令臣奏知太后,已决意从苗傅所请,乞太后宣谕。”太后听说后双目盈泪,但仍是摇头,始终不允。苗傅等人见状继续出言逼迫,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朱胜非恐如此耗下去太后会有危险,忙请太后退入宫门,登御楼去与赵构商议。赵构一见太后当即迎上去搀扶,两人相顾垂泪。须臾,赵构一拂前襟跪于太后面前道:“母后,如今杭州三军尽在叛臣掌握之中,连宫中禁军也听命于他们,非是臣无心抗争,实在是受制于人,毫无反抗之力。事已至此,臣无可奈何,只能禅位于皇子,如此方可保江山不易姓。请母后暂允苗傅所请以缓局势,平乱之事待日后从长计议。”

    太后亦知当前形势的确如赵构所说,苗傅等人掌握三军,若不答应他们请求,他们若不管不顾起来,随时可以弑君篡位。只是要自己亲口答应叛臣所请让赵构退位,于情于理都是绝对不愿接受的。一时悲从心起,拉起赵构紧握他双手,不禁双泪零落如雨。

    朱胜非此刻也流泪对赵构道:“叛臣谋逆至此,臣身为宰相,义当以死殉国,请陛下准臣下楼面诘二凶。”

    赵构摆手叹道:“叛臣凶焰嚣张,卿前往斥责必不能全身而退。他们既已杀王渊,倘若又害了爱卿性命,国人将置朕于何地!”遂命朱胜非拿四项条件去与叛臣商议,若他们答应自己便可降诏逊位:一、皇帝禅位后大臣要事皇帝如道君皇帝例,供奉之礼,务极丰厚;二、禅位之后,诸事并听太后及嗣君处分;三、降禅位诏书后,所有军士要即时解甲归寨;四、禁止军士借机大肆劫掠、杀人、纵火。

    苗傅等人很快答应了赵构的要求,于是赵构看看兵部侍郎兼权直学士院李邴,疲惫不堪地朝他点点头,道:“烦卿为朕草禅位诏书。”

    李邴惶然出列,跪下奏道:“此等大事臣实难胜任,还是陛下御笔亲书较妥。”

    赵构深叹一声,命人取来笔墨,勉强提起精神,就坐在那张没有褥垫的冰冷御椅上亲笔写下了自己的禅位诏书:“朕自即位以来,强敌侵凌,远至淮甸,其意专以朕躬为言。朕恐其兴兵不已,枉害生灵,畏天顺人,退避大位。朕有元子,毓德东宫,可即皇帝位,恭请隆祐太后垂帘同听政事。庶几消弭天变,慰安人心,敌国闻之,息兵讲好。”

    写完掷笔于地,命人下楼宣诏。在目送太后乘竹舆回宫后,赵构不再理众人,徐徐下楼,在宫外军士震耳欲聋的“天下太平”欢呼声中一步一步地徒步走回了禁中。

    皇子赵旉随即嗣位,隆祐太后垂帘听政,尊赵构为睿圣仁孝皇帝,赵构被迫移居显宁寺,此后显宁寺改称睿圣宫,仅留内侍十五人供职。苗、刘等人以小皇帝的名义颁诏大赦,改元明受,加苗傅为武当军节度使,刘正彦为武成军节度使。太后将内侍蓝珪、曾择等贬往岭南诸州,苗傅仍不放过,遣人将他们追还,一律杀毙。

    移居睿圣宫后的赵构名为太上皇,实为阶下囚,苗傅派兵严守宫门,不许他及妃嫔出宫一步,便是赵构要前往禁中向太后请安也不可。赵构终日郁郁,情绪低落至极,自闭于一室,一连数日不见任何妃嫔。

    某日夜间,明月悬空,玉宇无尘,淡淡莹光窥窗入室,不觉盈满半室。那时赵构烦闷难安,无心写字读书,见月色清澄,索性启门出去散步于花间月下。

    信步走到后面庭院,却见一人在院内焚香,对月祷告。夜已深,风冷露重,她却独自一人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念念有词地祈祷,久久亦不动分毫。

    赵构悄然走至她身后,听见她反复念道:“请上天保佑官家,早灭叛臣贼子,平乱复辟,中兴大宋。若此愿达成,婴茀甘愿减寿十年……”

    “你这样做又有何用?”赵构在婴茀身后开口道。

    婴茀先有一惊,待回头见是他立即欣喜而笑,一福问安。

    赵构不理她,继续道:“朕的母亲以前亦有焚香祈祷的习惯,但祷告了半辈子,上天却丝毫不垂怜于她,不但得不到父皇的眷顾,反而受国难所累,至今仍流落金国难回故土……事在人为,不要把希望寄于天意上,只有自己努力才能拯救自己。”

    “官家说得自然不错。”婴茀低眉轻声道,“臣妾自恨作为有限,不能为官家分忧,因此想焚香为官家祈福……是否真有天意一说,臣妾不知,但只要有一线希望臣妾便要一试。臣妾相信,只要真心祈祷必会有所助益。”

    赵构淡然一笑,问:“这样的事你以前做过么?上天可曾答允过你的请求?”

    “有!官家,有的!”婴茀双眸一亮,看着他略有些激动地说,“官家当初出使金营时臣妾也曾每日焚香祈祷,结果官家真的平安回来了。”

    赵构愕然:“出使金营时?那时你便认识朕了?”

    婴茀脸一红,便敛首不语。赵构随即自己想起了:“哦,你跟朕说过,第一次见朕是在朕蹴水秋千之时。”

    婴茀十分羞涩,保持沉默不再接话。赵构亦无语,独自仰首望明月,少顷吐字分明地决然说道:“朕即位以来在用人上犯了不少错误,以致文臣误国,武将叛乱。几番教训之惨痛朕必会铭记于心,若上天给朕一次复辟的机会,朕将牢牢掌握住手中之权,驾驭好朝中之臣,永不让他们僭越作乱。”

    他那时实岁尚不足二十二,但眉宇间已沉积着一片超越他年龄的沧桑痕迹。他像以往不悦时那样紧抿着唇,这样的神情与他幽深眸中映出的光相融,使他看起来坚毅,然而含有一丝冰冷的锐利。

    婴茀靠近赵构,依偎在他身侧,双手握住了他的右手,再闭上双目,透过他手上冰凉的皮肤默默感受着他体内血液的奔流脉动。

    4.复辟

    苗傅、刘正彦操纵朝廷后改元为明受,并大赦天下,但他们心知逼皇帝退位名不正、言不顺,必不能为驻守在外的文臣武将所容,故而不让拟诏之臣在赦书上说明改元的真正原因,只一笔带过赵构已禅位于皇子之事。然而他们的赦书发得突兀,又语焉不详,接书的大臣莫不生疑。赦书发到平江时,当时留守在那里的礼部侍郎张浚便将之按下秘而不宣。江东制置使吕颐浩刚到江宁便接到了赦书,阅后立即便对其属官李承迈说:“皇上春秋鼎盛,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天下不闻其过,怎会突然禅位给三岁皇子?必是杭州城中有兵变。”

    李承迈细看赦书后说:“诏词有‘畏天顺人’之语,恐怕正是暗指皇上禅位实出于不得已。”

    吕颐浩的儿子吕抗在旁听了也点头道:“此赦书发得蹊跷,绝对是发生兵变了!”

    于是吕颐浩立即遣人到杭州打探详细情况,然后发书信给张浚和制置使刘光世,痛述现今国家艰难之状,并暗示请他们与自己一同起兵勤王。

    张浚读后恸哭失声,马上决意举兵。当夜便召来两浙路提点刑狱公事赵哲,告诉他其中缘故,令赵哲尽调浙西射士骑兵以供讨逆。并通知驻守镇江的刘光世派兵前来会合。吕颐浩见勤王兵力已筹备好了,便直接命人赶往杭州,直接向睿圣宫中的赵构上疏,请他复辟。张浚因担心苗傅等人在杭州密切监视控制着赵构及太后,如果就这样硬起兵逼迫,他们狗急跳墙之下或许会生他变,所以先遣能说会道的辩士冯幡前往杭州,说服苗刘二人,劝他们早日反正。

    这一干起事作乱的将领亦明白此事不得人心,本来就有些心虚,而今在勤王兵的威胁下不少人已有悔意,苗刘二人见了又是恼怒又是不甘心。经冯幡劝说后刘正彦令冯幡回去,封张浚为礼部尚书,约到杭州面议。张浚自然知道他们约自己去杭州是没安好心,在得知吕颐浩已誓师出发,而且上疏请赵构复辟后,张浚也令御营前军统制张俊扼住吴江上流,一面自己也向赵构上复辟书,一面正式回复刘正彦,托辞说张俊即将带兵回来,自己应该留在平江以抚慰张俊的部队。

    那时平寇左将军韩世忠自盐城经海道将赴杭州,途经常熟,驻守在那里的张俊闻之大喜:“世忠到来,何事不济!”当下便命人去转告张浚,张浚也立即修书致韩世忠,告之勤王情由。韩世忠阅张浚书信后遂用酒酹地,慨然说了一句:“我誓不与二贼共戴天。”随即上马与张俊飞驰至平江去见张浚。

    张浚闻知韩世忠来了,立即含笑疾步出门相迎。二人也不及寒暄,直接便谈及起兵之事,韩世忠道:“今日举义,世忠愿与张俊共担此任,请你不必担心。”张浚亦流泪道:“得两君大力相助,自然可以放心。”遂大犒张俊、韩世忠两军,席间晓以大义,众兵士闻后皆感愤慨。

    韩世忠辞别张浚率兵向杭州进发之前,张浚告诫他说:“投鼠忌器,此行不可过急,急则易生变。你最好先去秀州占据粮道,静候各军到齐,然后才可一起行动。”韩世忠答应,受命而去。带兵至秀州后便称病不再前行,而在那里大修战具。

    苗傅听说此事自是又惊又疑,担心韩世忠借机生事,便想把他留在杭州的妻子梁红玉及其子保义郎亮拘留为质。朱胜非忙劝苗傅说:“韩世忠逗留于秀州,还是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但若你扣押他妻子,恐怕只会激怒他,反而会横下心来造反。不如令韩世忠的妻子出城去迎接他,好言慰抚,韩世忠肯定便能为你所用。如此一来,平江张浚等人,也都无能为力了。”

    那苗傅也是个头脑简单的武夫,自己也没什么计谋,不知朱胜非此言是计,浅浅一想便觉得大有道理,于是喜滋滋地猛点头道:“相公所言甚是。”随后马上入宫奏请太后封韩世忠妻梁氏为安国夫人,令她前往秀州迎接韩世忠。看得朱胜非喜不自禁,暗笑:“二凶果真无能,如此好骗!”

    梁红玉正担心自己沦为人质而使韩世忠受缚,不想竟接到了这样意外的命令,一边窃喜一边匆匆驰马入宫,谢过太后之后立即回家带上儿子,快马加鞭地疾驱出城,只一日一夜便赶到了秀州。韩世忠见妻儿都已赶来,连最后一点顾虑也没了,大喜道:“天赐良机,令我妻子重聚,我更好安心讨逆了!”过不多时,苗傅派人来传诏,促他速归,上面的年号写的是“明受”二字。韩世忠蹙眉一瞟,怒道:“我只知有建炎,不知有明受!”当下便把诏书焚毁,并把来使斩首示威,然后通报张浚,指日进兵。

    张浚随即遣书致苗刘等人,声斥其罪状,称建炎皇帝并无失德之处,他们迫君逊位、阴谋废立实属大逆不道,应当族诛。苗傅等人得书后,恼怒惊惧之下,谪张浚为黄州团练副使,安置郴州,但擢升张俊、韩世忠为节度使,意图拉拢。张浚与韩世忠等人皆不受命,并立即起草讨逆檄文,遍传天下,声讨苗刘等人叛乱之罪。

    除韩世忠之外的各路勤王之师迅速会集到平江,商定韩世忠为前军,张俊以精兵翼助,刘光世亲自选卒游击作战,吕颐浩、张浚率领中军,刘光世分兵殿后。于是勤王之师由平江出发,一路浩浩荡荡地向杭州杀来。

    兵至吴江,吕颐浩、刘光世、张浚、韩世忠与张俊等便联合上疏,请赵构复辟:“建炎皇帝即位以来,恭俭忧勤,过失不闻。今天下多事之际,乃人主马上图治之时,深恐太母垂帘,嗣君尚幼,未能勘定祸乱。臣等今统诸路兵远诣行在,恭请建炎皇帝还即尊位,或太后、陛下同共听政,庶几人心厌服。”

    眼见着勤王之师即将兵临城下,苗傅与刘正彦忧恐之极,不知如何应对。朱胜非乘机献言道:“勤王之师并未急于进攻,意在促你们早日反正。而今别无他法,不如主动请建炎皇帝还宫复辟,否则等到勤王军队攻入城中时,你们处境就更为尴尬了。”苗傅仍迟疑难决,朱胜非便继续劝道,“如能反正,可让太后先下诏,命不追究你们以前之过。”

    苗傅见大势已去,他们掌握的杭州兵力实难与几路勤王军队对抗,而自己也早已计穷,因此只好接纳朱胜非的建议,请朱胜非转告赵构他们将前往睿圣宫求见赵构以谢过。

    苗傅、刘正彦自知罪大,怀疑赵构不会接见他们,一路上战战兢兢、忧惧失色,走至半路又折回,如此反复数次,待终于走到睿圣宫宫门前时,太阳都快落山了。

    大出他们意料的是赵构已命人大开宫门以迎接他们,自己则轻袍缓带地端坐于正殿中等待,一见他们进来便满含微笑十分和蔼地对他们说:“两位爱卿,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苗傅、刘正彦不敢答话,当即跪倒在地,再三恳求赵构恕罪,然后吞吞吐吐地请赵构降御札以缓城外勤王之师。

    赵构摇头笑道:“两位爱卿真是健忘。君主的亲笔御札,之所以能取信于天下,是因为上面盖有御宝。两位爱卿已请朕退处别宫,不预国事,你们让朕用什么符玺以为信?自古废君都只应闭门思过,朕自己的过失还没想清楚呢,岂敢再干预军事!”

    苗傅与刘正彦忙请人取出备好的玉玺,恭恭敬敬地伏在殿内地板上叩头,再请赵构降御札。

    赵构冷眼一瞧玉玺,依然浅笑道:“不妥。玉玺是当今圣上专用之物,朕已是退位的太上皇,岂能擅用。你们还是去禁中请朕的皇儿降旨吧。”言罢拿起案上一卷书慵然闲看,须臾闭目打了个呵欠。

    苗刘二人面色时青时红,既尴尬又惶恐,不得已只好拼命叩头反复自责,道:“是臣等一时糊涂犯下大错,的确罪不可恕,虽死难辞其咎。但现下各路军队若进攻杭州必会生灵涂炭、累及平民。何况外患未除之时若大宋再起内讧,岂不给金人可乘之机?”

    “这话怎的如此耳熟。”赵构把书一抛,直身冷笑道,“两位爱卿兵谏之时也有人如此劝过你们吧,当时你们毫不听从,而现在倒拿来劝朕了。”

    苗刘二人冷汗顿生,齐齐伏首道:“臣罪该万死。”

    赵构唇衔鄙夷冷视他们许久,这才命人取来笔墨,亲笔写下赐韩世忠的手诏:“知卿已到秀州,远来不易。朕居此极安宁。苗傅、刘正彦本为宗社,始终可嘉。卿宜知此意,遍谕诸将,务为协和以安国家。”

    写完命人递给苗傅。二人退出后展开一看,发现赵构在诏书中未说他们一字坏话,反而称他们“本为宗社,始终可嘉”,不禁一阵欣喜,以手加额感叹道:“现在才知圣上度量如此之大呀!”

    然后遣杭州兵马钤辖张永载,持赵构手诏传给韩世忠。韩世忠看了说:“若皇上马上复位,事才可缓。不然,我必以死相争。”

    苗傅、刘正彦只得率百官到睿圣宫朝见赵构,以示请其复位之心。四月戊申朔,太后下诏还政,百官赶往睿圣宫请赵构回禁中,赵构微微摆首未肯答应,朱胜非再三恳请,赵构最后才乘马回行宫。杭州城中百姓得知后都夹道焚香以庆,众情大悦。

    赵构复位后立即升张浚为中大夫、知枢密院事。张浚年仅三十三,如此年轻即任执政大臣之位,纵观历朝都十分罕见。而朱胜非因自己执政之时发生苗刘叛乱之事,自觉惭愧而请辞相位,赵构挽留,朱胜非始终坚持,赵构便问他觉得谁可以接任相位,朱胜非答说:“以时事言,还须吕颐浩、张浚这两人。”赵构遂从他所请,将他由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兼御营使罢为观文殿大学士、知洪州,又将吕颐浩升为宣奉大夫、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兼御营使,其余勤王有功的人也都逐步论功行赏升了官。

    张浚升为知枢密院事之时尚未入朝。当时苗刘二人仍拥有重兵,赵构亦隐而未发,未追究他们之罪,升张浚官后即分别任命两人为淮西制置正、副使。张浚对赵构之意心领神会,明白他是鼓励自己继续率兵攻城以打击两位叛臣,于是与吕颐浩、韩世忠等人一路过关斩将、迅速攻入了杭州。苗傅等人忙弃城而逃,向福建逃窜。几位大臣随即入宫觐见赵构,赵构大喜,再三慰问嘉奖,然后私下握着韩世忠的手说:“御营中军统制官吴湛与两位叛臣勾结一气、狼狈为奸,而今尚留在朕肘腋之下,卿能为朕除掉他么?”韩世忠马上答应:“此事易办!”

    当时吴湛已自知难保平安,躲在家中闭门不出,并派许多士兵守护在外。韩世忠以拜访吴湛为名叩开了他的门,与他握手笑谈间忽然猛地振腕一折,只听一声脆响,竟硬生生地把吴湛的中指折断了。然后韩世忠一手挟持着吴湛,一手执着那根折断的中指出门,门外兵卫见了立即惊扰喧闹起来,纷纷拔刀相向。韩世忠把吴湛交与自己所带兵将,随即按剑怒叱:“吴湛助逆贼谋反,其罪当诛。有谁与他合谋的只管上来,让我领教领教逆贼的功夫!”

    所有人立即噤声,不敢再动。赵构遂下诏斩吴湛于市,再将统制官辛永宗提为御营使司中军统制。

    此后赵构继续追查苗刘二人的党羽,将他们非杀即贬。到建炎三年七月,苗傅与刘正彦也先后就擒,被解送杭州斩首示众,一场叛乱至此告终。

    5.流年

    建炎三年是赵构一生中最为艰难的一年。靖康二年,金人的铁骑踏破大宋山河,掠走他的家人,在他后来掌握的残破江山上留下了耻辱的记号,令他痛彻心肺,然而,若非如此,他不会有登基称帝的机会。在穿上黄袍升御座,俯览足下臣服的百官时,多年深藏的希望在瞬间盛放,他的微笑宁静如往昔,却又异于寻常。于是赵桓的靖康二年变为了赵构的建炎元年,靖康二年会令他忆起杀戮、掠夺和伤痛的味道,而建炎元年则记录着他的机缘、壮志和深切的喜悦。虽然金人的威胁并未散去,但他相信这不会成为永久的问题,仰首望天,天色明亮。

    可是建炎三年于他来说,却充满了黑暗的梦魇和彻底的悲剧,他的喜悦烟逝在无休止的忧患与悲哀里,从此他的心开始随着目中的天色一起暗淡。年初的扬州之变给他身心造成重创,随后的苗刘叛乱险些令他丧失帝位甚至生命,而这些仅仅是序曲,在接下来的几月时间内他又充分领略到了祸不单行的真正含义。

    平息苗刘之乱后,张浚等人请赵构还跸汴京,这次赵构接纳了他们的建议,自杭州启行,但到江宁后又闻前方战事告急,宋军败退,形势不容乐观,于是赵构改江宁为建康府,暂行驻跸。而他唯一的亲生儿子就薨逝在这里。

    也许是他的母亲在孕育他时受战乱所累而动了胎气,太子赵旉体质一向比别的孩子羸弱,建炎三年秋七月,赵旉在建康行宫中再次感染风寒,且数日不愈。最后,一位宫人误蹴金香炉造成的响声断送了他的生命,这个三岁的孩子被吓得惊悸抽搐,越宿而亡。

    初听到这个消息时,赵构木然枯立片刻,然后赶去潘贤妃阁中抱抱身体渐渐冷却的儿子,看着哭成泪人的潘贤妃淡淡说了句:“贤妃节哀。”所有人都讶异于他超乎情理的平静,而他静默外表掩盖着何等深重的悲痛与愤怒,却只有婴茀知道,因此她提前把同情的目光投在了那个闯祸的宫人身上。

    那女子在宫内的一片哀戚声中瑟缩颤抖,一味低首跪着,当赵构的龙靴踏入她视线里时,她悚然惊觉,含泪惶恐抬头求道:“官家……”

    甫吐出二字,赵构的鞭子已迎面落下,和着凌厉的刺耳响声,如闪电般,一道深深的血痕霎时裂于她的脸庞、脖子和胸前。

    女子凄惨地呼叫求饶,却丝毫影响不了赵构挥鞭的速度。他额上与手上的青筋暴烈地凸起,彻骨恨意自双目激射而出,与马鞭一起反复击打着那女子。女子在地上不断哀号、辗转躲避,鞭子依然毫不留情地重重落下。赵构挥鞭的动作越来越猛烈而狂乱,体无完肤是那女子避无可避的结果,寸裂的衣衫碎片与溅起的血雾一起飞,除了衔着快意旁观的潘贤妃,其他人都侧目叹息不忍睹。

    赵构继续失控般地鞭打着那宫人,直到马鞭的手柄不堪他异常的力度而突然断裂。他握着留在手中的一截残柄,终于停住,微微喘着气,怒恨的目光依然锁定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在两名宦官战战兢兢地过来,问他如何处置她时,他决然道:“斩!”

    婴茀立即走来,轻轻取走残柄,然后扶赵构落座。他坍坐于椅中,身上脸上汗水肆虐,婴茀缓缓为他擦拭,触及他目下皮肤时,丝巾下的手指忽地一热,那是承接了一滴新落的液体。

    “婴茀,”他倚靠在椅背上,闭目说,“我没有儿子了……”

    他一向很注意在众人面前自称为“朕”,当重又用“我”自称时,若非面对至亲之人,便是大喜大悲、情绪感情最紊乱的时候。而且此刻,他的语调与他的脸色一样,绝望地苍白着。

    婴茀自然明白,这个事实对现在的赵构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唯一的儿子死了,而他的身体情况也决定了他以后将不会再有儿子。纵然掌握天下又如何,他注定将是个无后嗣继承他辛苦维系的江山的孤家寡人。当真是命运弄人,可以在谁也不曾预料的情况下让他君临天下,却又陡然掐断了他的血脉,令他独品断子绝孙的痛苦。

    “官家,”婴茀缓缓在他身边跪下,轻声对他说,“有很多东西是可以失而复得的,城池和太子都不例外。”

    赵构将儿子埋葬在建康城中铁塔寺法堂西边的一间小屋之下,经常驻足于墓旁,一站便是多时,一道萧索孤寂的影子投在地上,时长时短,随着流光渐渐衍变。

    沉郁之极的他脾气也变得阴晴不定,多疑而易怒。而此时仙井监乡贡进士李时雨偏偏很不知趣地上书,说储君之位不宜久虚,乞陛下选立宗室子为储,以安人心。上书赵构只扫了一眼便勃然大怒,两手把上书撕得粉碎掷于地,怒道:“传朕口谕:夺李时雨功名,斥还乡里。”

    于是李时雨一面感叹自己这雨下得真不合时宜,一面背上行囊黯然还乡。随后几天的宋金战报也毫不给赵构解忧一笑的机会,看着他一日比一日憔悴烦躁,婴茀便知道宋军仍然在败退,金人的兵戈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婴茀,你觉不觉得杭州是个比汴京更好的地方?”一夜,在阅完奏折后,赵构若有所思地对婴茀说。

    婴茀颔首:“杭州风景优美,气候宜人,若论居住环境,的确是胜过汴京。”

    “而且,”赵构一叹,“它比汴京宁和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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